看到形狀完美,裂成剛好兩半的蟬蛻時,則有種心滿意足的感受。我把蟬殼放在手中端詳,覺得那殼的細緻程度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就連眼睛,以及腿上的毛在殼上都可以看得到。我難以想像自己的眼睛上多了一層殼,或可以退去一層殼。
蟬聲對我而言就像是夏日到來的標誌,一波又一波的蟬鳴,然後是片刻的寂靜,接著再繼續疊加,如此周而復始。我可以聆聽這樣的蟬聲一整天,太舒心了。那聲音總讓我想起暑假時被載上陽明山去玩耍的日子,跟烈陽、鬱鬱蔥蔥的樹林,與張得大大的陰涼影子連結在一起。蟬在我的心中一直是種象徵一樣的模糊元素,是夏天非要出現不可的東西,卻又對牠不甚理解。是要一直到很後來,才知道不同的蟬有不同的鳴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這些不同的蟬鳴又總是被我簡化為同一種聲音。我只能想像自己的腦袋是一張過濾資訊的巨大網子,大概我覺得那些細微的分別不夠重要,於是就漸漸地被我扭曲成一個單一的事實。
也因為對於蟬的不熟悉,當我知道蟬也會在海邊出沒時,覺得很有意思。第一次在意識到海邊有蟬,是去年在綠島的時候。隔著一條短短的公路,就有兩種不一樣的聲音:浪聲與蟬鳴。我當時還以為畢竟公路的對面就是個小山坡,那裡也會有蟬吧。不過今年再經過台南的漁光島時,又看見許多蟬,以及明顯掉在地上的蟬殼。這裡不是山坡,而是整片的木麻黃,一旁就是遊客戲水的沙灘。我這才比較打破了蟬往往出現在山裡的印象。仔細想想,蟬出現在很多地方,不只山上、海邊,有時城市裡也會聽見牠的聲音。
這次在漁光島見到的蟬蛻,屬於紅脈熊蟬。這些蟬殼遍佈於整片木麻黃中,有時一棵樹上就可以見到兩、三個,也有的還正在脫殼的。記憶中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有蟬正在脫殼。我好像目睹了這種生物一生中最為脆弱的時刻。牠們動也不動,就在那裡用盡全身的力量,讓舊的自己裂成兩半。我在木麻黃的林子底東看西看,撿起不少蟬蛻想仔細一探究竟,有的裂得很糟,殼的模樣都歪七扭八的。看到形狀完美,裂成剛好兩半的蟬蛻時,則有種心滿意足的感受。我把蟬殼放在手中端詳,覺得那殼的細緻程度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就連眼睛,以及腿上的毛在殼上都可以看得到。我難以想像自己的眼睛上多了一層殼,或可以退去一層殼。但對於蟬來說,退去一整個身體的表層卻是必要的,哪怕那種退去涵蓋著身體的柔軟與纖細的部分。
我拿著蟬殼,要我的伴侶也仔細看看,不過他卻覺得有些噁心,不敢伸手去碰,大概是那連眼睛也能脫殼的生物讓他感覺很像外星人吧。許多外星人的模樣都以蟲為想像,比方說《異形》裡就有許多臉部長角的怪物。可是我倒不覺得這蟬蛻有這麼可怕。這些蟬蛻是一個又一個新生命的證明。想來這片林子裡的聲音也是剛剛誕生的。我浸淫在這廣大的蟬聲之中時,鮮少認知到這件事──牠們或許都剛誕生不久,且牠們很快就要死了。紅脈熊蟬的成蟲壽命僅有兩、三週,不會超過一個月,而若從幼蟲時期開始算,最長可能有將近五年的時間待在土裡。我聽見的屬於夏天的聲音,其實也是來自於漫長的地底生活,來自黑暗的聲音。這麼想來,我多少變得有些珍惜這些聲音,且懷有著敬畏之心。
待在充滿蟬鳴的樹林間時,我常常就這麼不自覺地沉默了下來。蟬以微小身軀所發出的巨大共鳴,是人的話語無法比擬的。這天我走在漁光島的步道之中,我也多半只是聽著。這是夏日的語言,只存在於這個季節。我扔去我手中的蟬蛻,但願往後我也有脫去一層殼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