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周憶璇)
(圖/周憶璇)

Mal-aria(壞空氣)與金絲雀的呼喚——2024建蓁環境文學獎三獎

環境開闊,人們生活其中而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若能反思這些累積下來的刻 痕與線索,做為繼續走下去的參考,是環境文學的可貴之處。本篇作品作者高明地以金絲雀串連瘧蚊、海山煤礦、行天宮到空氣汙染等議題,廣泛引用多層次的歷史事件,鋪展出時間、空間、歷史、人文等深度、寬度俱足的一篇傑作。

如何恰當引用資料,無痕融在散文書寫中並不容易,環境關懷為主題的書寫又該如何避免過度批判或說教更不容易,本篇作品拿捏得當,議題點到為止,留下讓讀者深思的空間。若以一篇文章的輕重比例來說,第一大段若能精簡一些,而在最後關於 2024年深坑火災引發的空汙事件多些著墨來回應主題,整篇文章的平衡感會更好。

以上為決審評審委員作家廖鴻基講評

「可以唷 因為是你所以 可以唷

一起前進吧 直到最後

往風呼喚我們的方向」 —米津玄師《金絲雀》

在大稻埕的老公寓,被鐵製書櫃與木製蚊蟲標本箱包圍的我,正向醫學昆蟲權威連日清教授請教鳥瘧疾的研究方法。老師如白鷺的眉毛緩緩展翅,爽朗地輕輕笑兩聲。我已準備好接受老師豐富的宣講,但老師一開口卻反問我:你知道怎麼研究瘧疾嗎?

一九四二年三月,甫從公學校畢業的十五歲少年連日清,身為長子的他為了賺錢貼補家用,應徵臺北帝國大學熱帶醫學研究所的臨時工職缺。每日透早,少年步行四十分鐘,沿途走過春天新插秧的稻田;田水內蓄滿恣意巡遊的青鱂;蜻蜓在空中巡弋;班文鳥隨風起落,偶爾咬走一段稻秧。將進城了,少年進入寬敞的泥土公路,路上只有三兩步行的路人與一輛人力車,道路兩側的仿巴洛克式牌樓飄出茶葉香氣。再走一些些,北門町停靠的火車湧出水蒸氣與黑煤煙,發出巨大的轟鳴。煤炭、人丁、貨物。世界快速的流動著,連接著。少年在步行的路上專注地背誦還很陌生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他被交付的工作是把眾多學術文件謄打歸檔。

此外,第二件工作較不為人知。在結束文書工作後,少年會興奮地走入研究所裡的鳥舍。先打掃鳥糞與羽毛,接著在水盆中盛上清水,以及在飼料盒裡放入雜糧。少年日復一日看照著這些特殊的瘧疾病人—金絲雀。研究員們每隔一段日子就來取得些許金絲雀的血液,並在顯微鏡下觀察;他們觀察血液裡的瘧原蟲如何在紅血球裡竄動後又衝破血球,細數著染色後的瘧原蟲紫色個體。或許研究員們也會對金絲雀做些許實驗操控,例如仿效最新的研究方法:在金絲雀的身體裡打入額外的葡萄糖或胰島素,然後再一次觀察金絲雀的血,檢查試驗是否對病情有幫助。

或許每一個研究人員都專注於成為下一個羅斯(Ronald Ross, 1857-1932),那第一個發現蚊子可以傳染瘧疾的帝國醫師。羅斯參考了老師萬巴德(Patrick Manson, 1844-1922)提出的假說:蚊子是血液寄生蟲的傳播者,遂在研究室內迫使蚊子吸取金絲雀的血。羅斯因此發現瘧疾的病原—瘧原蟲,在蚊子的腸道裡安穩地生長,找到了蚊子可以傳播瘧疾的證據。羅斯親眼見到此景後,激動的寫下詩句:

我知道這小事

將拯救無數人

死亡啊!你的叮咬何在

墳墓啊!你的勝利何在

「三年後,日本戰敗,一切都結束了。」老人如此說道,結束了解說。在停頓的霎那間,我彷彿看到一間空盪的鳥舍,只剩殘餘的絨羽與三兩支鵝黃廓羽,還有沉默的少年。

拜別老師後,我步入捷運站。捷運列車tweet tweet tweet tweet地催促,乘客匆匆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我在捷運上回想著老師的建議。他建議我去野外調查攜帶瘧疾的蚊種,瘧蚊(Anopheles spp.);但瘧蚊究竟要去哪裡採集,卻是一個傷透我腦筋的問題。幾分鐘後,我於行天宮捷運出口走上地面。民權東路上的車流如帝國行軍般壯盛,動輒數十層的辦公大樓拒絕巴洛克。在行天宮周邊擺攤的算命先生滑著手機,十五公分立方的木製鳥籠裡關著溫馴的白文鳥;只要有人試圖窺看命運,白文鳥將抽取三張指引路線的血紅紙牌。在參拜前,我將雙手洗淨,而後進入正殿。殿中石碑文記載著臺北行天宮的緣起:一九四五年三峽白雞山礦業聚落發生大規模瘧疾感染,礦主黃欉為了運送染疫民眾,利用礦業所用的輕便車運送病患,救助了些許病患。而後,黃欉奉請神尊除疫,遂於海山二礦辦公室處設置「行修堂」,即為臺北行天宮的起源。我想,若是如此,三峽白雞山應該還有瘧蚊吧,遂向恩主公祈求家人身體健康,以及調查順利。

***

三峽嘉添里的東方即為當年海山礦區所在地,現在已成週末山友喜好的登山步道,名為白雞山步道。登山步道尚且寬敞,路面鑲嵌嶙峋石塊,石塊間的泥土光滑細緻,好似經常被沖刷出的隨機河道。步道兩側的樹木枝葉茂密,側生樹枝偶爾擋住前方視線與去路。雀榕、香楠、桂竹恣意生長,在步道上如賦格般交錯坐落,樹冠圍繞出的陰影蔭出姑婆芋、雙扇蕨、密毛小毛蕨與樓梯草的地盤;在較平坦空曠的空地中,大樟樹斑駁的樹皮供養著各式地衣以及巨大的鳥巢蕨—或許大赤鼯鼠曾在此捲曲入眠。行經的路上不時有拿登山杖,頸圍毛巾,頭戴大盤帽的登山客,隨身聽播放著南無阿彌陀佛經,然莊嚴的梵音卻打擾了靜謐的樹之呼吸。

在步道的中段,泥土路面開始浮現了整齊的鋼條。那就是礦區的輕便車道。順著車道遺跡還可以找到些許被觀音座蓮遮蔽的水管和牽引機具。再往前走,幾處看似辦公處的廢棄建物裡外已被眾多蕨葉與青草環抱,水泥牆與磚牆也被地衣和蔓藤爬出斑駁的圖式;然而停駐細看,隱約可以看到門楣上的文字:「生命可貴,安全至上」。

沿著道路,再向前一點,即是礦坑口了。

漆黑的口吐出濕冷的潮氣,生鏽的柵欄如破敗的門齒;坑道深入之處長不出植物,如礦的咽喉。我的皮膚感受到了礦的吞嚥,破碎的木板與重型機械發出腐朽的氣味。坑口周遭因天然湧泉無法宣洩而積水。

再進,就要被吞落了。

坑口旁的解說牌記載著此處礦坑是如何死亡的。瘧疾並不是造成海山礦坑破敗的直接原因,而直接原因卻更悲愴的多: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三日,海山礦坑崩塌困住了九十五名礦工,最後生還者僅兩名。受困礦工大多死於礦災最常見的工殤:一氧化碳中毒。礦業的高風險常造成家庭破碎,但又因「無拼死全家,要拼死一個」的弱勢處境賣命作業。

據聞英國礦工也常因無嗅無味的一氧化碳而死亡,於是專門研究有毒氣體的生理學家哈爾丹(John Scott Haldane, 1860-1936)發明了探測方法:他請礦工們在進入礦坑時攜帶著鐵製小型鳥籠,裡面裝著溫馴的金絲雀。因爲金絲雀的體型嬌小,代謝快速,所以比人更容易因吸入一氧化碳而昏迷;因此礦工藉由觀察金絲雀的活動狀態而得知一氧化碳洩漏的程度,規劃撤離時間。Canary in a coalmine,意指可提早探知危險的哨兵,先在礦區的口語間傳遞開來,而後成為世界通行的意象。

Tweet tweet tweet tweet。我走出坑口,新鮮的森林空氣再一次進入肺中。眼睛畏光,只好先停駐在坑口等待。

我聽到許多鳥鳴:紅嘴黑鵯咿呀咿呀,白頭翁巧克力巧克力巧,珠頸斑鳩咕咕咕咕,山紅頭呼呼呼呼呼。於是我說:

「嘿唷」,我說,「嘿唷」。

我看見繡眼畫眉輕盈的飄忽、飄忽,一二三四五從樹梢流過。

***

我的確找到了瘧蚊,精確地說我找到了瘧蚊的孑孓,就在礦坑口裡的湧泉水中飄移。我用一百毫升的塑膠瓶裝了一點水,再把它用粗滴管吸入瓶中。孑孓扭了扭,但不久後又緊貼在水面飄移,就像一葉草莖自然地存在,無嗅無味。

瘧疾在尚未被科學家研究之前,在多種語言中被稱作「壞空氣」。在不斷研究之後,「壞空氣」的真身也就漸漸的清晰:瘧蚊與家蚊(Culex spp.)分別傳播著人類的瘧疾與鳥類的瘧疾。羅斯當年並未解釋為什麼他認為研究鳥瘧疾可以類比為人瘧疾,或許羅斯相信金絲雀和人面臨很類似的疾病情境—如果我是金絲雀,我會吃什麼?喝什麼?吸入何等品質的空氣?被什麼節肢動物嚙咬?會發燒嗎?會衰弱到無法唱歌嗎?或許羅斯曾潦草在實驗筆記中寫下,又快速地將紙頁撕下揉棄。此時,金絲雀會唱起歌嗎?是否歌聲鼓舞羅斯再次寫下同樣的字句,直到「那小事」的發現。

哈爾丹的研究方法和羅斯恰恰相反。當哈爾丹在研究一氧化碳中毒現象時,先把自己關在密室之中吸取一氧化碳,並記錄自己的意識和病徵感受。頭痛、肌肉無力、嘔吐、暈眩。哈爾丹是否也曾想過金絲雀在礦坑中的痛苦?是的,他知道,因為他在每一個金絲雀的鐵籠中都加裝了高純度氧氣罐,以便礦工在觀察到昏厥的金絲雀後可以救活他的小兄弟。哈爾丹知道,礦工們還需要金絲雀的呼喚讓他們活下去。

在鳥舍裡沉默的少年,後來成為根除臺灣瘧疾的關鍵人物。在無數的日子裡,他在疫區裡踏查,曾被數種致命的寄生蟲與病毒感染;但每次稍作休養後,他又出發去調查「壞空氣」了,並將調查報告撰寫成一篇一篇科學論文。

Tweet,他活成了金絲雀。

***

一日,我正位於公館的師範大學校區鑑定蚊子樣本,忽然聞到了燒塑膠的怪味。我想,大概是日光燈管燒壞了吧;我關上了較為老舊的日光燈。奇怪,怪味並沒有消失。「或許是有惡搞的大學生燒了什麼吧」,我在理學院裡邊走邊聞,卻找不出哪個方向的味道比較濃。最後我回到研究室緊閉門窗,開了冷氣,將就解決了這個疑問。

隔日,在社群團體Twitter上,市議員控訴市政府沒有在第一時間說明惡臭的原因:在離校區五公里外的電腦用品工廠發生火災,燒毀了大量的鋰電池。工廠附近的微型空品監測器早已回報PM2.5的濃度迅速飆升至六十毫克,超過正常值的六千倍。市議員嚴厲的指控,掌握足夠即時資訊的市政府卻反常地噤聲。

幾小時後,Twitter上不斷出現了網民的呼喚。「士林也有」,tweet,「中正區也有」,tweet,「萬華也是」,tweet,「新店也是」,tweet,「永和也好臭」,tweet,「中和也淪陷」,tweet,「板橋也有聞到」,tweet。Tweet tweet tweet tweet,我們催促,催促著失語的利維坦巨獸一起呼喚,催促著它和我們一起感受威脅,催促它和我們共同面對災難。

Tweet tweet tweet tweet,那一日,二零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我們都是金絲雀。

劉鎮得獎感言

每一個生態調查人員都背負著野外風險;有些是瞬間且未知的;有些則緩慢地在身體裡累積。無論如何,每一次生態調查之前,總要自我詰問,今天真的可以嗎?

天氣有嗎?睡眠有嗎?肌肉彈性有嗎?身體發炎有嗎?健康夥伴有嗎?
用問候自己的方式傾聽自己。
因為句法,有時也會讓我聯想到告別。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神經質了些;但若不這麼做,又要怎麼提起勇氣走出去?當然,清點名單也可以延伸更長。堪用器材有嗎?戶外保險有嗎?安全交通工具有嗎?
還有最重要的,也最容易被忘記的,有趕時間嗎?
要提醒自己,不可以趕時間。

謝謝一路走來給予我信任與支持的老師們,謝謝一直聽我講故事的父母親、妹妹和女友,謝謝一路以來陪伴在我身邊的朋友。謝謝建蓁環境文學獎讓許多老朋友新朋友聚在一起。謝謝在野外和我搭話的每一個人。謝謝每一處我走過的都市小巷、郊區田路和產業林道。

最後,在醫學昆蟲與生態學研究的家族中,感謝眾多無私又勤奮的老師與前輩們為臺灣留下扎實的研究經驗,一邊督促又一邊引導著後輩。感謝眾多投入這行的同輩和後輩從不畏懼和逃避,日日學習成為社會中最忠實的金絲雀。

建蓁環境文學獎經由初審、複審、決審三輪

評審團(依姓氏筆劃排列)

初審(三位):

包子逸:作家、梁實秋文學獎首獎

邱祖胤:作家、資深藝文記者

劉崇鳳:作家、自然引導員、肢體開發導師

複審(三位):

朱宥勳:作家、文學評論家

黃瀚嶢:作家、生態繪圖師

劉虹風:小寫文化總編輯、小小書房創辦人

決審(五位):

丁宗蘇:台灣大學森林環境及資源學系所系主任&所長

古碧玲:字耕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

洪伯邑:人文地理學家、臺灣大學地理系教授

黃宗潔:作家、東華大學華文系所教授

廖鴻基:作家、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創會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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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階段評審總講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