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曾經發生過石化廠區的大小火警不斷,千餘名在地居民圍廠抗議的工安問題。結果換來石化廠芳的大把回饋金以及稅收的增長,被縣政府對外宣傳「已經富可敵縣」的麥寮,卻仍有許多底層民眾在邊緣工作著生活著,未能脫貧卻飽嘗空污所帶來的副作用。
當風電駐足麥寮,被宣導再度帶來榮景的綠電福利仍無法及於底層,甚至連參與建造風電的工人亦如無家可歸、逐工程計畫而居 的現代遊牧民族。 無論是六輕廠或離岸風電,作者不斷運用天空的變化映照出麥寮的悲歌,透由各種意象敘述人物的際遇,點出社會基層人物其命運的翻轉無望,卻仍堅韌地生存於那片地土上。
類小說的文體,鋪陳和筆致有一定成熟度,題材相當貼合當代環境書寫的精神,也是本屆參賽者的亮眼選材之一。相繼登場的人物數量甚多,似乎可發展成更大篇幅的小說。唯建議作者在擬定文章主題時,篇名可以更直白讓讀者了然於心。
以上為決審評審資深文字工作者古碧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講評
01. 黑土地上,一群迷途之人
他們掛在天上,讓腳踩著風擺動。白色的扇葉,是風海中的船槳,轉著轉著,讓麥寮的天空,與酸雨的毀壞一起,靜靜地墜落、躺在汪洋的海底。
阿富的骨灰被帶回來了,撒在麥寮港的海邊,他是外地人,但他的家人說在麥寮的日子,是他最常提起的。粉末就這樣飄向浪濤,又被打到消波塊上,碰撞出泡沫,阿富最後也成為海裡的砂礫,成為了跟大家一樣會因為時間而被遺忘的一個名字。
如果你經過雲林麥寮六輕工業園區產業道路,會看到排排風車,請不要忘記當初蓋風車的工人裡,有個工頭阿富,至少我會記得。
那是個夏天,水牛背上的白鷺鷥被豔陽照耀,成為田間的星子。阿公在田裡把昏昏欲睡的田鼠堆成小丘,將蓄水池抽起的地下水引進田裡灌溉,在拜完田頭的祖先後,指著天空跟我說「遮以後會當看著風車。」
怪手駛進平日裡帶著弟弟打籃球與棒球的後院,把砂石車從濁水溪旁載來的沙丘整平,讓原本多處呈V字形長滿雜草與蜥蜴的後院,變成一致的荒原。我失落的棒球與童年,終於真正消失在黑土地上。
德國技師到臺灣也喝保力達,從英文說到臺語,他們在村子邊緣的檳榔攤混雜在一起。養鴨的好賭女婿、在水保地上蓋著紅磚屋的遊民、工業園區裡的幽靈職員。阿公坐在門口的角落,邊顧店邊喝著松茸酒,今天他要把祖輩曾經耕作、畜牧的後院租給別人。
「你烏恰比作田的閣烏。」
「嘿啊。」洗電塔的大熊搔了搔頭,下班的他喜歡來兩罐青青蘆筍汁,配著隔餐的便當扒著。跟風車一般高的電塔,大熊一吊上去就是一天,他不喜歡坐在鐵架上吃飯,在那樣的天空裡,失衡的身體,感受不到支點的重量,平地上覺得幸福的事,在高空反而失重得特別。向下望,有種把胸腔掏空的虛無感,令人想吐。
「遠仔咧?閣咧飼羊喔?」
「嘿啊,阮爸閣佇咧無閒。」顧店的我回應著大熊,因為他是個憨厚的人,很早就被家裡丟到工班跟著工頭全臺灣流浪。
超載的貨櫃車在檳榔攤旁的空地,喘了一口大氣,整個車身就低沉了下去,阿敏甩過門,把灰濛濛的天棄在身後。
「死老猴,人咧?」阿敏朝舊廠房喊。
「遮啦!阿敏啊喔!?」父親正焊接著白鐵架,想趕在白內障遮蔽雙眼前,把高架羊舍另一半的天空也搭建起來,星星點點的花火在你滿是油漆的褲子上,肆意地嚙咬著孔洞後的肌膚,讓你的皮膚也有了厚薄不一的年輪。
「後壁鉛鉼圍起來是欲創啥?」
「贌予人囥風車,風車你有看過無?」父親瞇著眼,盯著白鐵與生鐵的焊接處,終於還是對不準了。
「哀,幹!」把工具撇到一旁,關掉馬達,朝檳榔攤走去。癱坐在木椅上,失了魂,仰望著沾附黑塵與蒼蠅屍體的風扇。
「遠仔啊,你知影一枝葉仔愛偌濟錢無?」
「毋知啦!橫直攏買袂起,無哪會閣住佇檳榔攤。」
「唉呀!」阿公是在警告父親家醜不可外揚,他一直覺得住在檳榔攤裡的這家人讓他丟臉,包括那個陸配媳婦,我的母親。即便她奉獻青春與勞力,就算她順理成章的陪著我爸一輩子,都只是賣檳榔的。
「來幫媽媽打包。」白灰咬在母親手上,滲進富貴手原有龜裂的皮膚內,與血肉交混成胭脂色的河。算命的說母親終會好命,但前塵已矣,她僅能寄望我這個來者,這與她一同居住在村外防風林外邊檳榔攤的迷途之人。
02. 落下如雨,複沓成歌,集結成揮不去的童年
「風車扇葉在高雄港,海運過來的主幹與電纜也即將抵達。」
「固定扇葉的鐵架公司要回收,但電纜捆著的木輪,我們要想辦法處理。」
「不能隨意找個地方燒了?又是一筆費用。」
「那是德國來的原木,每根都裁切的很整齊,丟了也是可惜。」德國技師跟外包工頭煩惱著隨電纜而來的圓木輪該如何處置。阿富卻不擔心,暗暗壞笑地看向阿遠。
「我請恁吃保力達,順紲替恁解決。」父親站在門邊,倚著風飛砂,提出互利的建議。此後的日子,我才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不僅是母親,還有我。
國中暑假,檳榔攤後的羊場一邊養殖一邊擴建,我因此忙碌了起來。還好村裡的孩子並不親近村外的孩子,更多時候我與防風林沼澤地裡的黃鱔、蜜蜂,以及化糞池裡的紅蟲共舞。他們成群結隊,牠們揮之不去,祂們盤旋成了童年。
資金不足,讓高架羊舍也必定低人一等,山貓車無法進入羊舍底層。父親便焊接了一部推車,並分配我去挖寶。通風良好的羊舍底層並沒有惡臭,只有顆顆如豆的綠色圓球落下如雨,時而混雜著水霧。母親喊著「你較好心咧!」羊群複沓成歌,舞踏下更多的糞雨,作為對辛勤成貧農人的回報。當鐵鍬鏟入、抬起並甩上推車,沼氣的白煙躥升,引出爬蟲、野鼠奔竄,排水溝裡的紅絲浮現。那紅蟲延伸遍佈如神經元織成的網,在死水裡蔓延整個地下。我望著牠發楞,被規律地蠕動吸引,至少這裡倒映出的天空,不是黯淡地灰黃色。
當鋪滿後庭的堆肥曝曬、風乾著,鮮豔的沙漠玫瑰也受到滋養。發財車顫動,坐椅抖出的懸浮微粒在光照下盤旋,吃著捏扁的三色三明治,朝向未知的黃昏去了。
落日像鹹蛋黃般暈開,我的眼神有些迷茫,這是一片孤立在乾涸魚塭之間的荒原,上面有著隨意放置比我還高的圓木輪,枯黃的雜草與乾癟的火龍果莖條。父親拿出兩個繡鐵的板手,我則戴上兩層手套,我們分隔在木輪的兩側,我負責向上固定五角形螺帽,父親則在另一側向下轉鬆,取下螺帽後,由我抽出鐵條。「匡噹!」抽到第三條的時後,卡榫住兩側木輪的橋樑,根根裁切整齊的厚實木條崩了下來,還有些零落地懸在之間。
「楗咧!」你要我用疲憊的身軀,撐住這不堪負荷的童年,我便照做了。其實我有些怨懟,但看見你與我一樣,我終究還是只能模仿著,在母土黑夜降臨的時分。
「往這邊推。」我想跟上你的指示,卻也再沒有力氣。圓形的輪向我壓來,我彎曲著膝,顫抖的身體反射地支撐,你終於來到了與我同一側,那樣輕易地抬起一片天空。
「蹦!」木輪墜地揚起沙塵,你用滿是汗水與泥土的手,撥開了我頭上的燈火。六輕工業園區的天空看不到星子,白煙由巨型的煙囪繞成烏雲,底下的城燈火通明,是與村莊不同的新興之地。看著父親如鍋爐般噴發出煙白,我繼續跟上,拾起地上木條運回發財車。我們不能在這裡待的太晚,當荒野真正的主人出現,黑蚊將捲起風暴,做為百餘隻狗群即將前來的諭示。還有,酸雨已經臨到了麥寮港。
03. 只是害怕抬頭看天空
群飛的麻雀與高腳的白鷺啄走了夢,酸楚的迷茫與疼痛的軀體並不會阻止牛群的前行。我與父親懸在高架的鐵床上,把木條間隔地釘進樑木,為了保持空氣流通與陽光照拂,轉動搖臂,滾起的鋼條帶動著上升的藍色帆布。大熊就在庭院後防風林裡的高壓電塔上,腰間勾著繩索也在向上爬著。
「那是老鷹會從身邊飛過的高度,我看過幾次喔。」
大型吊臂在後院機械地運作著,將一框框風車扇葉吊上拖板車,駛向不遠處的防風林。從釘羊床的地方,正好能看見風車主幹已佇立在風中,閃著警示燈避免與飛機碰撞。
「頭家娘!」
「來喔!」母親在後院整理她的沙漠玫瑰與醜豆,還有撢去衣服上的風吹砂與羊騷味。
「幼的一百,兩組保力達,遮兩粒便當予恁。」
阿富扒起了飯,在木輪敲製的圓桌上發著愣。每吃一口,時間又過去一些,一天快過完了。一輩子也是,在麥寮的工人,有些病痛甚至癌症,都不稀奇。旁邊紅磚魚池裡的小紅豆與孔雀魚盤成漩渦,圍繞荷花的綠莖,阿富說他自己也忘記家在哪裡了,就是在臺灣四處做工。臨走前他都會要幾個空瓶,那是幫還在電塔上的工人們帶的。
夏日的氣旋脾氣暴躁,忽來的暴雨卻成為救贖。或躺或坐,工人相視無言,失去平日裡調侃外籍新娘的精力。隔著一道玻璃門,阿富躺在鐵皮倉庫的沙發上,那是他從回收場搬回來只破了一道口的墨綠沙發。幾座風車在狂風中,也停止了轉動,午後安靜地任大地吼著。割著與人等高牧草的父親,也終於在全身沁濕後,癱在木椅上。一整屋子的酸味,卻無人再有力氣想著文明。
「遠仔,等風車起好應該真媠。」阿富滑開玻璃門,讓飄著的濕氣被風帶到遠方。兩頰凹陷,在風中飄搖,如他未知的心緒。阿富很努力賺錢,但他的身影也充斥在鄉野賭場、按摩店與遊藝場。他說只是怕窮,但努力給誰,卻沒了目標。村裡離異的婦人看上阿富,他也喜歡她們,但沒能給她們永恆,於是享受一剎煙火。阿富常倚著玻璃門,對我說這些,他覺得我驚訝的神情很有趣,一個無知的青年,一個時時處在渾沌的環境裡,卻被養得純真的、難以翻身的農業首都懵懂少年。
「嘿啊,毋過愛起較緊咧啊。」阿遠許久才回過神來接話。
「後壁愛收轉去啊?」
「差不多啊,阮嘛毋知,政府講才有準算。」
祖輩傳下來的田,阿公一直耕作著,阿公說祖父告訴他「庄跤人欲做牛,就毋驚無犁通挩」就沒再教他更多了。那一輩子,也就只傳承了一句話,阿公耕作的土地沒有地契,有些被政府規劃為農地,有些被說成水保地,小叔蓋在田裡的房子被勒令拆除,成了廢墟。小叔也被酸雨腐蝕,在癌症中消瘦,年輕的他沒有離開雲林,於是他年輕就離開了世間,從此無病無痛。現在埋著祖先墳墓的田,也將被收回,貧窮使小叔化作灰粉,散落在黑色沃土之上。
民國82年7月21日前有耕作事實的農地,可向國家申請租賃,但不識字的老農,又怎麼能看懂白紙黑字的法律。時至今日,要先繳清罰鍰,才能辦理承租。然而,這群在國家賦予耕作任務農業大縣邊緣村莊裡的畸零人,又怎麼承擔,這忽來的風雨與雪霜。在法律之前,渺小的農人失去田地,羊舍的後庭被植栽下一片片防風林。
到後來,阿富看著逐漸破敗毀壞的村莊,從高空殞落。沒有人知道他是自願的,還是被命運無情地帶走。就像沒有人知道,遊民罔起蓋紅磚屋的那塊水保地,是不是原本就是他們家的。
到後來,我們都放棄了掙扎,選擇在識不清的道理與文字間,等待搬遷的宣判。還好風車都蓋好了,在後庭被種滿防風林之前。阿富卻從來沒看過,一直延伸到六輕工業園區裡的風車群,在豔陽下那防風林裡聳立的巨人,是黑夜裡捕鰻魚苗人歸家的指針。大熊說站在風車塔臺,能望見麥寮港上有捕鰻魚苗的人,以及層層循環拍岸的浪。
到如今,我特意盤坐在羊廠的高架木床上,曾經你坐過的地方,在羊群的包圍中,在捲起的藍色帆布間,看著空蕩的高壓電塔,與阿富沒有看過的風車群。它們無止盡地轉著,就好像一切如初始,什麼都沒有改變。當我開始害怕抬頭看天空,卻只能凝視著逐漸高大的防風林後庭。
建蓁環境文學獎經由初審、複審、決審三輪
評審團(依姓氏筆劃排列)
初審(三位):
包子逸:作家、梁實秋文學獎首獎
邱祖胤:作家、資深藝文記者
劉崇鳳:作家、自然引導員、肢體開發導師
複審(三位):
朱宥勳:作家、文學評論家
黃瀚嶢:作家、生態繪圖師
劉虹風:小寫文化總編輯、小小書房創辦人
決審(五位):
丁宗蘇:台灣大學森林環境及資源學系所系主任&所長
古碧玲:字耕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
洪伯邑:人文地理學家、臺灣大學地理系教授
黃宗潔:作家、東華大學華文系所教授
廖鴻基:作家、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創會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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