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朱鸝本鳥,不是簡介照片上的雄性,而是因外表不受拍鳥人待見的雌性。那時的我緊握不捨的,究竟是假裝哀悼一隻鳥離去的表情,還是從牠失去光輝的眼中看見被恨掩埋的自己?
我到現在還是常常問自然名是黑面琵鷺的媽媽,為什麼我以前叫朱鸝。
黑琵說,那是因為朱鸝很漂亮啊。於是某瞬間我也誤以為身體裡的那隻朱鸝還沒有死,還沒被黑冠麻鷺吃下肚,還在樟樹上哼出求偶的歌聲。
你好,我叫朱鸝,不是ㄌㄧˋ,是ㄌㄧˊ
小二時,我被媽媽帶去參加一個體制外的親子共學團體,第一次到活動場地,樹上掛有大大的布條,寫著喜歡自己、欣賞別人、謙虛為懷、尊重生命,報到處的阿姨笑瞇瞇問我自然名叫什麼,我茫然地看向黑琵,她拿起一張寫著朱鸝的名牌,掛在我身上。
我翻看名牌上的照片,上頭印著一隻沒看過的鳥,頭和飛羽呈漆黑,喜慶的紅色從背延伸到尾羽。好美,我想。
頭一年,親子團的成員還不熟悉彼此,參加每月的例行活動時,都必須重新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朱鸝,不是ㄌㄧˋ,是ㄌㄧˊ,是台灣一種紅色的鳥,很美很美喔。經過相處,陌生的臉孔在腦海裡逐漸被賦予形體,那個高的叫做大山,短頭髮的叫褐鷹鴞,綁辮子的叫黃花風鈴木,最受歡迎的孩子王則是穿山甲。自然名的本意是跨越身分隔閡,創造平等的空間,所有的孩子手牽手一起玩樂,大人帶我們上山下海、認識動植物,一同在沙灘上撿拾海漂廢棄物、在草皮上放肆奔跑。
偶爾,有孩子在呼喚我時,會拖著長長的音喊道:「朱~鸝」,在還沒有能力辨別善惡的我聽來,好像真的有隻艷紅的黃鸝科鳥類從山腳下飛出,在陽光暴烈刺眼的天空中拖出迤邐的弧線。
即使翅膀骨折,嗉囊破裂,我還是不停衝向前
日子串成週次,月份疊加成年,呼喚我的尾音隨著時光拖長,朱鸝成了豬。
我當然知道豬的聰慧、潔淨和強韌,但其他孩子不這麼想啊。
我出言辱罵,試圖以你這白癡智障瘋子大便沒雞雞作為防衛,想當然爾沒用,於是我氣憤揮拳,他們得意閃躲,在我拳頭落下的前一刻才從口中吐出鸝一字,接著反手毆打,彷彿一切都是我的誤解,我才是毀壞信任的暴徒。我哭,我鬧,大人試圖以愛的教育平息鬧劇。我被推向愛的深淵,無盡憎恨蔓延體內,
你要大度,你要放下,你不去理會他即可。愛的盡頭是恨,孩童的惡意遭放任,豬鸝的血肉被攪爛,是的,是豬鸝,名字失去原先賦予的意義,山林中的美落到塵埃裡,成了低賤被看不起的同義詞。
有些大人覺得這是無需搭理的小事,但承受傷害的是我,反擊的是我,求助無門的還是我。所有傷害的話語構築出一面透明的窗,我分不清真實和虛假,徒勞的撞上去,即使翅膀骨折,嗉囊破裂,我還是不停衝向前,以為撞破看不見的傷害就是廣闊的天空,卻只是在窗上留下鳥擊的髒污。他們是乾淨的,我是骯髒的。
漸漸的,我長成一個渾身憤怒的人,離親子團所標榜的愛與信任越來越遠,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從前的我所期望的,但成長也許就是這樣吧。
大家默認地瓜是我,我是地瓜
後來我開始賞鳥,遂認識了一種叫黑冠麻鷺的鳥。
黑冠麻鷺是目前台灣在公園、學校等綠地常見的鳥種之一,牠適應人口眾多的都市,驚飛距離甚短,社群常有民眾貼文戲稱這是大笨鳥,不過這幾年,網路上開始有人稱其地瓜,大概是因為牠長得像地瓜吧。
也罷,地瓜就地瓜。我觀察地瓜,拍攝地瓜,並寫下地瓜,紀錄地瓜,我把加入奇幻元素的瞎掰地瓜文丟到社群上,我說地瓜其實是個作家,有個跟 Peter Su 很像的筆名叫 DiGua Su ,我還說發音同地瓜酥的 DiGua Su 文字迷人、粉絲眾多,並為 DiGua Su 創造一本其實不存在的散文作品。發完地瓜文,我心滿意足地睡了個午覺,不料起床後發現 DiGua Su 大受歡迎,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以地瓜創作,我寫鳥類言情霸總文,P 出不存在鳥類恐怖片封面,以黑冠麻鷺叫聲寫下奇怪語錄,這些貼文收到無數的「哈」,我遂鑽進地瓜的殼中,有些人覺得我奇怪,可是我甘願成為帶來歡樂的小丑,那使我感到快樂。
地瓜、地瓜酥、瓜大、瓜姐、地瓜妹、小地瓜、瓜瓜,一顆黑冠麻鷺展延出無數稱號,背後的意涵是重視,是友善,是得到無數的注目與寵愛,久而久之,親子團在心裡的影子淡去,記得豬鸝的人從生命裡乾涸,新的學長,新的學姐,新的眼睛和翅膀,我登上一座新的山,步入一片新濕地,大家默認地瓜是我,我是地瓜。

地瓜扭動脖頸,用光影殺死了那隻朱鸝
等等,在完全抵達地瓜前,我要先跟你說個小故事。
大約是國小三年級時,我跟家人一起去拜訪某位住在山上的朋友。車子駛過東海岸,鑽進掃別山的小路,汽車引擎的聲響與樹林摩肩擦踵,傳到遙遠的山頂。到長輩家時,男主人把手伸向前,朝我遞出一束暗紅色的花。
掌心攤開,花束凋零。那是一隻已經死亡的朱鸝雌鳥。男主人說是剛剛在窗戶前撿到的,大概是隻窗殺個體。牠的羽色不若雄鳥深沉飽滿,胸前羽毛從有序走向散亂,大人在室內談天,我一直捧著牠,直到要離開時才依依不捨地放回草叢裡。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朱鸝本鳥,不是簡介照片上的雄性,而是因外表不受拍鳥人待見的雌性。那時的我緊握不捨的,究竟是假裝哀悼一隻鳥離去的表情,還是從牠失去光輝的眼中看見被恨掩埋的自己?
那都不重要,今年四月,我到壽豐賞鳥,樹林裡傳來鬼魅般的歌聲,有三隻朱鸝雄鳥正在互相驅趕,飛行的模樣宛如野地裡的血液。朱鸝相爭,地瓜得利,我用望遠鏡確認目標,接著舉起相機,瞄準仍在歌唱的個體,決絕按下快門如扣板機,記憶卡自動儲存獵物,地瓜扭動脖頸,用光影殺死了那隻朱鸝。
濕冷的風吹來,剎那間,我感覺沒有甚麼比此刻更接近重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