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關懷是不餵養、不放養
野生動物面臨的困境有很多,像是棲地被破壞或破碎化、遊蕩動物的競爭或攻擊、毒殺、陷阱、路殺、窗殺(撞上窗戶導致傷亡,是鳥類的隱形殺手)等。其中,最容易引發網路論戰的便是「餵養」與「私養」。
人類將自身欲望投射在動物身上
我曾經認為在路上擺一碗乾糧給遊蕩犬、貓吃,對牠們是好的。也曾經認為放養的方式對牠們來說才是最快樂的,畢竟有廣大空間可以奔跑,自由選擇想待的地方,想吃飯時再回來吃,真是再好也不過。但隨著投入動物保育日久,漸漸發現這不過是人類將自己的欲望投射在動物身上罷了。
其實正是有「侷限」,才讓動物活得健康、走得長遠且一切平衡。在野外自由生活的野生動物也是依循牠們的天性、本能,一季又一季地重複著生命週期。
每種動物都有其在世界上的棲位。例如狗和貓從一開始以工作為目的的培育,到現今以陪伴為目的,定位就是伴隨在人類身邊,和人之間的情感才會這麼強烈。這樣的伴隨不是街頭上可見的身影,而是真正地進入家庭或是工作場合。
看見有人餵養街頭的貓、狗,我們習以為常。但別忘了犬、貓需要定期注射疫苗、驅除寄生蟲,牠們也要洗澡、修整毛髮、每天刷牙……才能夠健康地活著。
有人注意過嗎?街上的遊蕩犬、貓每過幾年就有幾隻不見,有時會屍橫路邊。當牠們生下幼崽,可能有幾隻被人抱回家養,剩下的則繼續流落街頭。沒有人認為這樣對狗、貓來說不好嗎?
在私人動物園工作時,我撿到了幾隻遊蕩貓,當時便在園區裡飼養,任牠們自由來去。但是後來陸續發生悲劇:一隻突然失蹤,被發現時已氣絕多日,死因不明;另一隻因車禍而當場死亡。
我原以為養在園區內,這些貓既享有自由,又能受到妥善的照顧。不過,就像放養或餵養一樣,沒有妥善限制在家中的寵物,的確有比較高的機率會遇到危險、意外或傳染病等風險。
這樣的切身經驗,更堅定我對於餵養與放養的不贊成。我在乎的是這些動物有沒有辦法好好地生活。

每個人都喜歡牠,但沒有人給牠一個家
我有位鄰居會定時、定點餵食街貓。有天巷子來了一隻大肚母黑貓,等牠生完後,鄰居帶黑貓媽媽去結紮、剪耳,再放回巷子裡,並且開始在自家門口固定擺放乾糧和水。大家都是老鄰居,對於住家附近來了一隻貓,只覺得怪可愛的。
但貓有狩獵天性,會撲咬路上的麻雀,我就曾從牠口中救下一隻剛學飛的小麻雀。牠也常對著我的機車尿尿。我一直思索如何開口請鄰居別再放食物在門口,沒有食物了,貓自然會離去;或者建議鄰居乾脆養牠吧,既然牠這麼可愛。但又擔心說了可能會壞了感情,遲遲沒有開口。
後來黑貓突然沒再出現,幾天後,被發現死在工地裡。
我為牠感到傷心,整條巷子的人都很喜歡牠,但沒有人要給牠一個家。如果當初我向鄰居反應,牠會不會早已有個家了?
橫死可說是臺灣遊蕩犬、貓的日常,大家見怪不怪,認為在街頭討生活,死亡率自然不低。但認真思考會發現有個矛盾:犬、貓本來就不應該待在街頭啊!
人們出於愛心而餵食,雖然說食物是最基本的,有吃就能活,但相對地食物也引來其他地區的犬、貓,造成同一個區域有數量眾多的狗群或貓群,可能導致身上的寄生蟲互相傳播。只要其中有一隻是傳染性疾病帶原者,那麼疾病的傳播速度是很快的。
動物群聚,也可能出現對於地盤、食物或交配權的爭奪,發生攻擊行為,導致傷兵。
另外還有犬、貓在街頭遭人毒殺的例子。如果是在馬路旁的區域,更有可能發生路殺悲劇。
除了影響到犬及貓的動物福利,動物聚集可能帶來跳蚤、壁蝨、糞尿,食物會引來老鼠,有時也會引起鄰居不滿,間接造成鄰居之間的嫌隙或爭執。
動物突然在馬路上行動,也可能會造成車禍。根據交通部統計動物招致車禍的身亡人數,二○二三年有紀錄的就有十一人。
動物沒有錯,人類該擔起責任
街頭犬、貓的不幸最終是由環境承擔,透過野生動物的悲劇來反映,若看過捲成球的穿山甲遭啃咬、被撕咬得有如破布的山羌被送進救傷單位,你就會明白。除了穿山甲和山羌,有更多是沒能撐過來的白鼻心、鼬獾與各種鳥類。
動物們誰也沒有錯,人類該承擔起這一切。
我收治過一隻尾巴缺損的穿山甲傷患,奇怪的是,全身就只有尾巴受傷、破爛。
詢問研究穿山甲的調查員:「野外有什麼樣的陷阱會造成這種傷害?」得到的回答竟然是:「狗。」
遇到危險時,穿山甲會做出全身捲成一顆球的招牌動作,此時尾巴包在最外側,狗兒們你一口、我一口,當作潔牙骨般咬著尾巴。疼痛的穿山甲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蜷縮著身體,傻傻地等待噩夢結束。
這是一隻幸運的穿山甲,治療過後,牠還留下了足夠的尾巴。尾巴受傷在其他動物身上或許無大礙,但是對於穿山甲來說是有可能致命的,若尾巴少於一半以上,牠們在野外存活的機率就會大幅下降。
國際極度重視的穿山甲,在臺灣卻淪落為犬隻嘴下的玩具,而且救傷的案例是年年增加。

連神也無法挽回這條生命
犬隻咬傷的另一種常見動物是山羌。當初促使我將「在臺灣東部建立野生動物救傷中心」這個念頭付諸實行的,便是一隻遭犬咬的山羌。
那時我在屏東的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工作,有一隻山羌在臺東被民眾發現倒在路旁,頸部血流如注。當時臺東並無相關的救傷單位或人力,因此這隻山羌從早上被發現後,遲遲無法被送到屏東。當我完成工作,親自把牠接回屏東時已是半夜十二點。
牠的脖子有大面積撕裂傷,氣管清楚可見。儘管痛到失去意識,但牠仍堅強地活著,只是實在拖得太久了,呼吸和心跳已極其微弱。我只能心痛地為牠安樂死,因為我很清楚,就連神也沒有辦法挽回這條生命。
當晚,種種的無奈和氣憤一直敲擊著我的腦袋:怎麼可能連一隻山羌都沒有人會救?!
任何動物都應該要活得好,也應該死得有尊嚴。然而在醫學如此發達的現代,牠竟然痛苦了超過十二個小時。
多一餐或許能活得比較久,但不能活得比較好
不餵養、不放置餵食點,是我們能夠帶給遊蕩犬、貓第一步最好的關懷。如果不能夠提供牠們一個家,就不要再盲目地延續牠們的生命。
多一餐或許能活得比較久,但不能活得比較好。而活得比較久,又會產生更多的下一代,那麼街頭犬、貓的數量不可能有下降的一天。
面對遊蕩犬、貓,如果愛牠,就帶牠回家,完整地疼惜牠。
若還沒有足夠的心力,那麼請等待足夠的時候,帶牠回家。就像一位獸醫前輩曾經對我說:「身為一名野生動物獸醫師,你要懂得保護自己,因為如果連你都受傷了,就沒有人能夠幫動物治療。」
擁有足夠的力量,才是真的幫對忙。(本文摘自《傷獸之島》)
【說說書】
主標:讓保育變成一項全民運動
文:綦孟柔
寫《傷獸之島──我當野生動物獸醫師的日子》這本書的過程中,每個故事,都讓我很用力地去回想當時發生的所有情境與心境。
畢業於屏東科技大學獸醫系的我,除了要當獸醫這個志願之外,算是誤打誤撞地走上了野生動物救傷之路,大到獅子、黑熊,小到蝙蝠、老鼠,都是我的病患。在這條路上,沒有潔白的醫師袍,只有流血揮汗地跟動物鬥智、與人類抗衡的人生。
除了認真工作之外,野生動物獸醫師的看診人生也很精采又有趣。無論是被小獅子用「愛」咬出的無數個瘀青,還是夜間出動拯救臺灣黑熊,又或是奶大無數隻白鼻心、領角鴞寶寶……每一趟與動物的生命旅程,都造就我今天對於人生的許多觀念。要說是我拯救動物,更正確的是,動物拯救了我。
為什麼要幫助野生動物?
從一個小時候只知道要當獸醫的小孩,到有能力去幫助野生動物,很多人都問我:「這是你小時候的夢想嗎?」或是:「為什麼選擇當野生動物獸醫師?」
為什麼要幫助牠們?我認為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純粹是我覺得這份工作養得起自己、很有挑戰性,還可以幫助動物,僅此而已。
人類的寵物,大部分都有很照顧牠們的飼主。動物園裡面的動物,也有很專業的保育員在打理牠們的生活。野外的野生動物呢?只要不去打擾牠們,牠們就可以過得很好。偏偏人類的存在遍及地球上每個角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破壞;但與此同時,也是有人的地方,才有救援。
就像警察抓小偷一樣,有人選擇做負面的事,有人選擇做正面的事。我呢?我在還沒確定自己的命定動物之前,選擇多看多走,最後選擇了野生動物獸醫師這條路。
許多的果,都是千百種因所造成
也正因為接觸了野生動物,讓我對於人生有了更加開闊的看法,野生動物都活得那麼慘了,我們還要抱怨什麼呢?
當我認為主管很機車、想法常常變來變去的時候,看到眼前這隻因為套索陷阱要面臨截肢的臺灣黑熊;再想想農民因為自己的生計而不得不放下套索,另外一頭又有一派聲浪喊著「禁套索」的倡議,為的是不要讓在外遊蕩的犬、貓被套索陷阱傷害……
靜下心仔細想想:套索的存在,是否就是因為有客群的需求?例如像是狩獵,又或是因應農損發生時,農民為了生計而選擇快速、方便的套索陷阱,短暫地阻止野生動物滋擾。
傳統套索非商品化物件,單靠幾個五金零件就可以組成,一旦全面禁止,是否會發生捕獵到保育類動物而不敢通報的狀況?屆時,檯面上看似保育有成,都沒有陷阱的案例出現,但山林裡發生的事情,我們或許再也不會知道,也就失去了改變的機會。
許許多多的果,都是千百種因所造成的。野生動物保育牽扯的層面之廣,也是這份工作困難又有趣的地方。慶幸這份職業訓練了我,面對問題要換位思考,通盤地解決問題。與其說是我救了野生動物,牠們教給我的反而更多。

國外如何進行野生動物救傷?
抱持著開放的態度,也讓我有機會從不同的面向,看見「動物與人」的關係。
像是到尼泊爾的動物救援協會,協助遊蕩犬、貓的狂犬病注射及結紮時,在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滿街都可以看到遊蕩狗、遊蕩貓、遊蕩牛、野生獼猴在撿拾垃圾、偷取食物,又或者被遊客餵食。每一隻動物都骨瘦如柴,就連人都逗留在路邊。
在經濟條件不佳的環境下,人和動物為了飽餐一頓,保育觀念在這裡可說是蕩然無存。但卻有民間團體願意為了這些動物,跨國來到尼泊爾進行絕育和疫苗施打。
在物資匱乏的環境下,獸醫師用高超的基礎技術取代昂貴的儀器,快速地進行絕育手術,滅少麻醉的成本。固定的手術流程和分工,讓獸醫師可以在短短的一小時內,進行三隻母犬的絕育。手術的前置作業和麻醉甦醒的過程,都由志工按照SOP進行。
就在我預設立場地認為這個連人都吃不飽的社會,誰還有空管狗的時候,看到志工透過有趣的文案和行動,來傳達遊蕩犬及狂犬病的問題,不僅為遊蕩犬請命,也是疾病傳播的控制。
再跳到美國明尼蘇達州,看到有規模的單位透過專業分工和角色分工,在有限的資源下,每年受理超過一萬隻的野生動物救傷。
如何讓民眾都負有一份「環境與我相關」的使命?志工跟我說,每當有民眾送野生動物來的時候,他都會詢問民眾:「你願意為你今天救援的這隻動物提供一點醫療費嗎?」這句話不僅為組織謀取經費,也點醒民眾「因為你,這隻動物才有救援的機會」。大部分民眾都會捐贈小筆經費,為了自己救起的這隻小動物,落實全民參與保育的理想。
成立「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的初衷
出國鑽研野生動物的救傷及保育是我一開始的想法,認為到國外學習才是王道。但在職場上接觸了許多案例之後,我發現要有一些改變,臺灣的野生動物環境才會被人重視,而這樣的改變,是此時此刻的我就可以做到的。
如果公部門的經費不足,那我們就發起號召,讓更多與我們有同樣想法的人一起站出來,運用民眾的力量來獲取資源。
如果全臺野生動物獸醫師不到二十五人,那我們就提供野生動物救傷的場域,讓獸醫系學生們可以在畢業前就實地實習,除了培養人才之外,也提早讓學生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擴大臺灣野生動物獸醫師的專業人力。
如果每一所學校都納入野生動物的教材,未來就不會再出現「原來臺灣也有穿山甲?!」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認識與我們共住的這些住民,一起在環境上達到平衡。
也正因為如此,「野灣」這個概念被我與其他創辦人一同實現出來,抱著「沒成功,大不了收掉」的心情。不過,卻證實了有許多人與我們有相同的想法,給了我們更多的勇氣,逐步地將野生動物救傷、環境教育和研究調查三大面向做得完善。
這個社會上沒有所謂哪個組織比較好,身為公與私之外的第三方組織,野灣希望補足公、私部門在環境生態上的不足,開放民眾的參與,讓保育變成一項全民運動。(節錄自《傷獸之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