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李政霖)
(繪圖/李政霖)

魚色

大部分的動物都只擁有黑色素細胞,用來控制自己體色甚至花色的變化,來融入環境形成偽裝,或故作鮮豔的危險警示,或在同儕間傳遞各種訊號,尤其是性的訊號。而所有魚類加總起來,至少被發現有六、七種色素細胞,是各類群動物中最「妖嬈」的傢伙們。

你想的白不是白

於一個水罐中濯完一回,再把筆浸入更清澈的那罐洗一次,憑直覺尋找罐緣最乾淨的角落去一半水分,筆腹含水飽滿而不多餘,來到調色盤上的螢光綠,沾上一點,以筆尖在隔離妥善的空白處調勻,然後在紙上正確的位置,下筆,維持筆尖壓力,橫向拖拉,力道與速度確保水分適量地淌到紙上,形成幾何硬邊,微微扭轉出適當角度,確認筆畫終點邊緣也形成折角,起筆,留下一個極淡的螢光綠長梯形,在它該在的地方。

下一筆,要用的是螢光洋紅色,我在畫的,是魚肚的白。

要畫一條魚,入門容易,但隨即會遇到一層又一層的「攔沙壩」,要克服各種困難把魚畫好是漫長的修練,魚的色彩表現,即為其中最具挑戰性的課題,也是此動物類群的最重要特色之一。

白與黑

大多數非底棲的魚類物種,畫完草圖後,上色的頭幾步就會面臨第一個難題──魚身立體感的處理。

在生存遊戲中,無論身為獵物或獵手,第一要務都是避免被發現,而在外觀上,動物們往往都已演化出一定程度的隱身功夫,在魚的身上,最基本的便是「上黑下白」的體色。魚在水中游動時,上下左右都暴露在藍色或綠色的水體背景中,魚體通常背部是深淺不一的暗色而腹部亮白,有一說是讓其他生物無論從下方或上方都難以看見,但多研究些影片照片就能察覺,其實天光亮度相對甚高,魚肚再怎麼白,在逆光角度下依然是一個黑影。

另一假說就比較能體會。陽光來自水體上方,所以陰影會發生在下側,而魚身背黑腹白的配置,正好與陰影的方向相反,在相對白的位置產生陰影,相對暗的位置照了光,都抵銷了原本的明度表現,視覺上更難形成一個立體的物件,而很可能配合觀看距離的水中漫射效應,成為一片藍灰色平板,而完全與背景融合在一起。

在這情況下,既要表現上方照光、下有陰影的立體性,又要保留矛盾的上下體色漸層,對於陰影的美術表現理解不夠深刻的繪者就會先被難倒。

此題的解方是,以「明度的層次」與「彩度」區隔出體色與陰影這兩件事。

明度層次不難理解,便是不要困於照片中顯現的深重陰影,讓體色上下側變化的層次明顯大於陰影,在最小範圍內做出陰影處的明暗變化,陰影最深處的亮度仍與背部保持差距即可,這唯一考驗的就是處理層次的畫技而已。

另一方面,受過印象派的啟蒙,知曉陰影不一定只能用灰色黑色來處理,在高光之下,因為視覺認知的效應,陰影常常是光源的對比色,通常是彩度頗高的藍或紫色,在魚的身上雖然機制稍有不同,但觀察照片亦可發現,在亮白腹部上形成的陰影,常常帶有彩虹般的鮮明色調,不是沒有彩度的白或灰。

魚身的陰影,在描繪上經常要比魚背黯淡的深色,來得更「多彩」,這有點反直覺,但經過若干時光的演化,我這畫圖的終於也破解了大多數水中獵物的第一層偽裝防線。

枝牙鰕虎的美學迷宮

一個觀魚人穿著防寒衣在溪裡尋找枝牙鰕虎的表情,大概跟淘金客是一樣的吧。

枝牙鰕虎是人們對淡水魚類外觀想像疆界的破壞者,大多擁有藍或綠的霓虹、金屬光澤底色,套上網狀的華麗黑邊,認知貧乏的都市俗大概還會以為是水族業者配種而生的。事實上,台灣很可能是枝牙鰕虎的多樣性重鎮,而島上最常見的黑鰭枝牙鰕虎,是體色變化相當極端的一種,可能依成熟度,至少能從通體亮藍跨到螢光金黃色。

閃耀著螢光靛藍與超級賽亞黃的黑鰭枝牙鰕虎金色型雄魚,將自己變成一條手絹,整個身體上下甩舞成「莫比烏斯環」的軌跡,在大腹便便的樸素雌魚面前賣弄風騷。雌魚強做矜持地觀看著,但內心早就波濤洶湧──一旁看戲的我也是。

黑鰭枝牙鰕虎姿(攝影/李政霖)
黑鰭枝牙鰕虎姿(攝影/李政霖)

不一會,兩條魚一前一後迅速消失,快活去了。

一些時日後,我在FABRIANO熱壓水彩紙上打好了枝牙鰕虎求偶圖的草稿,那草圖的鱗片必須是按「魚類資料庫」紀錄的形值逐片描下,因為魚身上的黑網紋、菱格斑,都是跟著鱗片走的。

我拿出20年前在小學實習的美術科同事送的插畫墨水,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透明顏料的「彩度」,永遠是我心中畫翠鳥、枝牙鰕虎藍的首選。試圖轉開瓶蓋,但那罐顏料就跟我過期的教師證一樣,還是開不了。只好轉用牛頓的不透明水彩,同樣使用徹底洗淨的筆與清水,調入少許顏料,大小腦中模擬好手感心頭抓定後乾脆地下筆,一次塗滿胸段背側與尾段,然後迅速洗筆,以不沾顏料的濕筆,稍稍洗一下尾段的下側──這是要為透明質感預留的步驟。

枝牙鰕虎的藍,應是如同自然界絕大多數動物的藍色毛色與體色一樣,並非色素吸收其他頻譜光線,只反射藍色而形成;它是一種「結構色」,外表材質實際上是透明的,但有奈米級的特殊結構製造了光線易於散射的通道,而藍光是波長最短、最易發生散射的,在其他色光都通過透明材質而不得見時,藍光因散射而回到觀者視野──這也意味著,從不同角度,我們看到的藍色比率會有所不同,也就是,會變色。

所以下一步,是在幾個角度變化較大的部位,覆上一些黃、綠、紅,讓底色有點色調與明度的變化,造就屬於「結構色」特有的質感。

色素細胞

在我的審美裡,黑鰭枝牙鰕虎的金黃戰士太俗艷了點,我還是比較喜歡雅致的藍色型,但雌鰕虎未必這麼想。

底色只需克服顏料的彩度限制,那些金屬反光質感的藍,則需由暗部的色差來烘托。歷經頭兩次太保守而沒拉出差距導致的失敗後,現在這對我也非難事了。

最最麻煩的是牠們身上的暗色斑塊。比較一下黑鰭枝牙鰕虎與明仁枝牙鰕虎的照片,可觀察到身側都有一排帶有規則秩序的黑斑,然而每塊黑斑的形狀卻是不同的,黑鰭枝牙鰕虎的暗斑像是從上方延伸下來的「)(」形,兩兩包裹著一個直立橢圓形的亮斑;明仁枝牙鰕虎則是一排「ㄑ」形的暗帶構成。

如果只是當作大塊的幾何構造這樣去描繪尚且簡單,但那些斑塊,其實是依附在每片鱗上,由不同的單一菱形鱗片再切分成不同小色塊,相鄰而拼成的,所以描繪的細緻度必須是比單片鱗更小的單位,並且維持住每一筆的穩定濃度、形狀與邊緣的銳度,否則很容易就看起來像鱗片的立體造成的明暗……。

如是需要錙銖必較的描繪主題,一般相信源自於演化史上歷代雌魚的挑剔,一代代地淘汰那些「差那麼一點」的雄魚基因所成就。

大部分的動物都只擁有黑色素細胞,用來控制自己體色甚至花色的變化,來融入環境形成偽裝,或故作鮮豔的危險警示,或在同儕間傳遞各種訊號,尤其是性的訊號。而所有魚類加總起來,至少被發現有六、七種色素細胞,是各類群動物中最「妖嬈」的傢伙們。

在我理解中,黑鰭枝牙鰕虎身上的金黃色、橙色底,應該來自於「黃色素細胞」與「紅色素細胞」,而鰕虎鱗片邊緣的黑色網紋、跟著鱗片秩序走的成排斑塊,則是由黑色素細胞控制,這樣的配置下,魚的性激素高漲時,金黃色的底色便會被黃與紅色細胞反射出來,呈現結構色需要的藍色光自然無法進入,就不會顯現;而黑色區塊細看之下能得出是一顆顆大小黑點以草間彌生式的秩序排成,黑色素細胞如同液晶螢幕,依著遺傳密碼,在興奮情緒的催化下,井然有序地顯示出雌魚和生物宅最愛、畫家最怕的幾何紋理來。

「媽的,又歪。」畫枝牙鰕虎雄魚時心要是不夠靜,就會成為被雌魚挑剔的性擇機制淘汰掉的人類。

苦花(繪圖/李政霖)
苦花(繪圖/李政霖)

水色

魚類尚有白色細胞與彩虹細胞,這兩種細胞結構相似,主司魚身上的亮部,也就是魚的下側,而在魚鰾、眼珠附近,則特別是彩虹細胞存在的位置,所呈現的即是類似肥皂泡的表面那種七彩反射,有些角度會是粉紅色、有些則是鮮黃、亮綠或亮紫色──循著一定順序、一定規則。這也是為什麼我明明在描繪的是「白」,卻要使用一些稀釋的高彩度顏料來補上一些質感。

亮白的魚肚恐怕比起色彩斑斕的身側更難處理,因為白色細胞加上彩虹細胞,質感猶如塗了一層有機溶劑的水銀鏡面,需要加重處理不受光區來表現。除了散射的分色感,還有周遭背景的沙色、水色反射,那明度與顏色往往都太接近了,且形成的規則難以掌握,我至今還無法明確地做出兩者的層次分別來。

但沒關係,魚依水而生,自然水中棲地的魚顏色無疑最美,美麗之處不僅止於那幾種色素細胞、還有什麼結構色,而更是映照在魚身的波光、藻類顏色、被水分解成霓虹的太陽光、石英砂結晶的閃爍、還有那溪底頁岩的莫蘭迪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