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海

海是神祉的眼。所有的縱橫與失意,遺忘與拾起,它都看見。海的時間裡,不以世間指針為準,不以人的匆忙為準,而是一趟趟旅程。它的絕對之於它的子民,是龐然的劇場背景,是神祉的眼,即使寧靜,浮上的波紋,以預備了迎接所有故事的寬容,。

以王文興為主角的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中,拍攝作家再訪南方澳。抵達岸邊,王文興看見海,說了這麼一句話——「沒有什麼能比過這片海,夏威夷也比不過。」

聽似「跋扈」、純然感性的一句話,完全打中了我的心。

我來自海邊,自小讀書住居,離花蓮港不到十分鐘的腳踏車程。

然而我仍無法精確的形容海。我畏懼於自己的代入,會顯得自大與無知。

我仍想要嘗試理解海。尤其,關於什麼都比不過的,自己那片絕對的海。

雖然每一次,我似乎都只理解了自己。那是海給我的哲學、教誨。

我知道王文興指的是什麼。那超越了海而依然是海,重訪時永遠能激起的激動,和觀看時永遠的寧靜,是信仰一般的存在。是史詩是心情,是心悅誠服,是頌歌。

這樣的絕對性,是創作時必須存在的。它帶著我們叩問內心,回到現場,在時間軸裡感受自己變與不變,而它,依舊。

每一個來自海邊的人,肯定都有一片「絕對的海」,不需客觀理由、也不需要誰來附議。潮起,海邊的純真心靈,裸著一顆單純的心,浪如刺青,印上心,身份認同,就這麼發生。潮落,印記似如鵝卵石,經沖刷而圓融,以為看淡的風景,總是捲著海風,再次作浪於心底,不甘心。

特別是,離開了許久,再次回岸邊,再次潮起潮落,純真時代在此落下的刺青,並不因為圓融而消失,反而確信,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撿起一顆濕潤的石子,將那份履歷放入口袋,再次上路,你知道,有些事情,還會再來,但你擁有意念上的保護。海是神祇的眼。

對觀望者來說,一切都可能是生命中即興的時刻,一如絕對的海每天也上演著未經雕琢的旋律。匆匆一瞥或者停駐良久,驚艷或歸來,那都不只是行程的一站,而是為了確認的回訪。

確認,為了守住那份海的時間,守住自己。

我確曾嘗試,在理解的事物與海之間,形容,歸納。

而海則是一直漫開,一次次超越這些形容。

一次次,我只有回到海,才能說出什麼,或有什麼都不說的能力。

當我放棄了形容與詞藻,海於是更為真實。

有時候,海在城市的一端浮現,在高樓之間,浪濤比雲還詭譎。

有時候,海在異國的月台升起,陌生的語言此起彼落,我不太確定這台列車是不是我的,望著車票,我想回到那片海,進站的列車聲音,與腦中的波浪聲音共鳴,發出頻率。

在在是召喚。

那些感受並不是強說愁,是內化的溫熱血液,是無人可多言些什麼的感知。親密。

某一天,你想著時間,想著往事,翻開心底,那烙印還會在,你會投射出情感,渲染出回憶,可是海永遠都那麼靜,混亂的心思相形之下,顯得狼狽急躁,海是永恆,人不是。「有海的人」,有權利在感受自己的匱乏後,因海的絕對感到寬慰。

絕對的海,一盞潮汐的燈,照著腳步,而海水在下一刻,沖洗掉腳印。

來不及記得的,再記一次,忘了踏過的,再踏一回。你知道有些記憶與步伐,不相同了,但你仍未選擇放棄,在海灘地上寫下些什麼,只因為明白,不用多久,浪就會沖走這一切。

竟因終究消逝而感到心安,寫下了所有心事。

你一直寫。

*

島嶼東邊,海岸陡峭,走著走著,意識頓時落入深處。可以是如常心情,直到某一天後座力濤洗上心。

若一時激動如戲,也終歸於恆常的藍、灰、綠色調轉換,海的百變。

絕對的海囊括了故事,一個個檔案裡,你可以成為不一樣的角色。誰都可能是負傷歸來、老驥伏櫪的尤里西斯,也可能是牽著妻子的奧費斯、是《巴黎德州》裡遺忘了自己的崔維斯,或安哲羅普斯基電影中,跟著老人問「永遠是什麼」的孩子,是遊歷歸來的馬可波羅,或是王文興筆下的「爺」。

沒有什麼,能比得上這片絕對。只有在這片海中,你看見自己。連起的灣洋,全地縱橫,上哪都有海,可你心頭點滴,只若水一瓢,什麼都比不上的,絕對的海。

海是神祉的眼。所有的縱橫與失意,遺忘與拾起,它都看見。海的時間裡,不以世間指針為準,不以人的匆忙為準,而是一趟趟旅程。它的絕對之於它的子民,是龐然的劇場背景,是神祉的眼,即使寧靜,浮上的波紋,已預備了迎接所有故事的寬容,。

海不為了絕對的人存在,但人渴望著絕對的海。知道「絕對的海」存在的人,會自發隱喻,對照命運。會自取浪聲,攫為鎮魂的音樂。會找尋海的色調,抹上回憶。會錄下海的廣角,襯作人生電影。

正要開始說一個故事時,如果你猶豫了,就去海邊,海是容器,它可以收納擴散的超我,使人謙卑。海會與你展開對話,無形的頻率,腦中迴響。你記得,辨識,這是最初認定時,絕對的音韻。

一切都發生在隱隱約約之中,所以,聽到一段旋律,或看到一個景象,想起海,那是特權。沒有絕對的海,就沒有這些連結。

而這些連結,編織了望鄉的姿態。哪裡有絕對的海,哪裡就是故鄉。

海很平凡,也很貴重,你隨時去,它都在。黑夜白天,你可以講上一千零一夜,亦可無話,海都在那。它不需要故事來填補身世記憶,許多故事與時間自然就會附著其中,再隨著潮汐,遠走,靠近。

陪伴著,富裕著,刻畫著,鍛鍊著。

一日,往花蓮南邊去,在田野與旱地、樹叢與不知名的一片一片野花之間,身旁的旅伴問,「海在哪裡」。

我一時語塞。

這不是往海的方向。

但海在哪個方向呢?東南西北?

那一刻,海很遙遠,我幾乎不敢記起,海所歸納的一切。

我自己也遙遠了。心的方向太過脆弱,即使絕對的事物,也能轉瞬被自己遺落。

海風捲起,捲起了你,捲起了生命景色,那風極強,無數個自己,潮濕而帶有鹹味,東倒西歪。

明白「這不是往海的方向」,並不代表你記起了海在哪裡。

記起神祉的眼,它無所不在,只是你是否意識到。

不必著急著前往海的方向,沒有什麼,比這一刻的慌張與思念,更加絕對。

珍惜這一刻。讓海把你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