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

我到浴室洗工作服時,浴室還遺留著他前一天工作流汗的氣味,我連帶把他的衣服也洗了,靜靜地看著洗衣水透出深沉的黑色,水倒掉後,有一層深深的,沉澱的沙子。

星期四中午,我提著三份微波食品,走出便利商店的冷氣,騎上機車,在無人又熱氣蒸騰的馬路上,一路奔馳回家。

村子到市區的路上多開了一家便利商店,我的第一反應是,以後不能再說自己住在離便利商店三公里的落後地方了。阿媽問我要不要去便利商店應徵工作,「那比較輕鬆啦,就不用和你爸到田裡晒太陽。」她一臉誠摯地說,我沒有回應。

小時候阿媽總會驕傲地在街頭巷尾對人說,我在學校又考了第一名、寫文章又拿了什麼獎,她沒說的或許是,家裡在她有記憶以來的三四代人,終於要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妹妹以後要當律師還是醫生?」鄰居伯伯總會這樣笑瞇瞇地問我,在我根本還沒懂事的八、九歲時候。

「阿你不是在念大學嗎?」一次我騎車沒戴安全帽經過巷口,一個住在村尾的阿婆這樣問道,我違反了鄉下小孩乖巧溫順的潛規則,掉頭逃走。她或許沒有惡意,但總有些愛攀比的人,每天照三餐到阿媽床邊跟他說他家後輩誰又買了新車、誰又裝了新房子。

也因此,我休學後的生活幾乎是房間和田裡兩點一線,出了房門,最少也要逃到便利商店去,因為那是村子轄境的邊緣。

至於回來的原因,或許有很多。教授《資本論》的課堂上老師提到剝削,我直覺想到小時候看到的,中盤商和果農的關係,又想到謝嘉心在《我的黑手父親》裡提到父輩對兒女的期許,激動地跑去跟老師討論。「我覺得那還是有點不一樣。」老師抬起四十五度的頭望向天花板這麼說,當時我不明就裡。

其一是在異化科技城裡感到的疏離和不適。比起國中以前在農業大縣、高中至少還在舊城區,大學直接坐落在舊城與科技園區的中點,無論如何都逃不走。父親從小對我的教育是人定勝天,我從不解釋為那是對環境或是課業的不適應,直到身體再也受不了,「其實就我自己的經驗,從一個小山城到都市念書的感受,是很寂寞的。」有次和出身埔里的老師吃飯時,他這麼跟我說。

我曾問父親,他回家種田時,沒有這樣的閒言閒語嗎?他說沒有阿,就只是接手家業,順便照顧父母。但他沒說的是,我們總還是能在阿媽跟鄰居的對話中,聽到她提起父親高中時考上臺中一中。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說,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吞吐著手裡的菸。「如果我不做的話,家裡的田要放著讓它荒廢嗎?而且田如果賣掉就沒有老農年金了。」他想了很久後,講了一句看似不太相關的回答。

後來,在每日的汗水和陽光中我才知道,田才不是賣不賣的問題。

父親總是凌晨三、四點就起床,戴著頭燈在漆黑中整理農具,五點幫阿媽買早餐、叫我起床,然後開著二手的藍色小貨車,往田裡前進。

今天要割香蕉,因此我們又更早出門,雖然如此父親也還是會碎嘴,若只有他一個人做,肯定更早就戴著頭燈下田呢,但他仍舊會等我慢吞吞地把早餐吃完,再睡眼惺忪地跟在他身後下田。

比起國小時期在田裡玩扮家家酒,我剛剛成年的身體似乎沒有隨著年紀成長多少,或許腦中曾經多裝了許多數學公式、古文詩詞,又隨著大考結束全數倒掉,到田裡仍舊是兩手空空,沒有任何能力的孱弱身軀。

「你今天就負責這支就好。」父親遞給我一支長約兩公尺的竹竿,上頭綁著一支香蕉刀,他肯定早上天還沒亮就把刀磨利了。我鋪著肥料袋,坐在田寮的屋簷下,看著父親準備農具還有他工作要用的裝備。

「你不覺得在田裡老去很浪漫嗎?」曾有擁抱左派理想的朋友這樣問過我。我說我從小活在產業底層的清苦中,偶爾還有天災帶來的經濟不穩定,真不懂你們這群沒活在農家的人在浪漫什麼。

前陣子父親愛上了網路購物,上網買了一系列的廉價護具,我問他那真的有用嗎,他總會露出沒剩幾顆牙齒的笑容,說那是一個過程。

或許是一個照顧的過程,也像是一個儀式,在工作開始前給自己一點時間整理好心緒,也安撫前一天工作而致的肌肉痠痛、關節痛,當儀式完成,便也相信自己有了可以面對一整天勞累體力活的力量。

負責載運香蕉從果樹到小貨車的手推車,在我小時候仍是純手動的,如今已經換成了引擎發動,並不全然是因為科技進步,而是父親說他不堪負荷硬碰硬的體力勞動,有時要聰明一點,雖然花錢心很痛,但為了身體還是得花下去。

走到香蕉樹下,父親早在前一天就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方式,標記今天要割的香蕉,這樣速度才會快阿,他總這麼說。他向我拿過香蕉刀,在香蕉莖上劃下斜斜的一刀,並拉著香蕉果實的尾端,直接將整棵樹往下拽。香蕉樹發出夾雜了乳汁的聲音,應聲倒往父親身上。

正當我還有點慌張,父親隨即找到了一個香蕉樹倒下的間隙,將身子卡在其中開始為香蕉落果,我回過神來,他早已將整串的香蕉處理得乾淨漂亮,要我幫忙擺在手推車上。

「我做事很謹慎的好不好。」他曾經這樣跟我說,今天我總算見證到這句場景的體現。

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太陽也逐漸走到天空的舞臺中央,父親全身是汗,或許連內褲都濕了,像一條吸水飽和的抹布不斷滴水,伸手叫我拿他裝在寶特瓶裡的水過來。我其實早就覺得累,沒睡飽加上太陽的曝晒和勞動,但我不敢說,只是靜靜地跟在他身旁,如果我開口或許又要被他笑:你做的工作已經很輕鬆了餒。

終於收割完成,我們將香蕉鋪滿了整個後車斗,準備往香蕉場前進。香蕉場在農田間的一條圳溝旁,因為盤商老闆娘都會在一早將冰箱用冷飲填滿,久了我也和父親一樣喜歡上這處收購場。「他們在收的標準是沒有比較軟,不過好處就是不太需要等。」他說,這天早上十點到,也只有三臺小貨車在等而已。

「老闆娘,阿今天價格多少?」一位剛到的蕉農伯伯這樣問,「六十。」老闆娘編算錢邊說,「齁,兩個禮拜前還一百二耶,現在直接跌到一半是怎樣。」伯伯忍不住抱怨:「就那個某某立委,在電視上說一句香蕉太貴,馬上跌下來,蕉農是都不用活了?」父親一邊抽菸,面無表情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哈哈,看看他能不能成功被罷免掉吧。你還沒遇到夏天的香蕉咧,那個才叫做慘!都跌到個位數。」他說,伯伯沒有回話,從冰箱拿出了一罐臺啤,問我要不要來一杯。

後來,父親從老闆娘那邊拿走了一萬多元的現金,他說今天都是「一級」的香蕉,他十分滿意,問我想不想吃大餐,他可以請客。

他或許想用這樣的方式彌補一些他不得已缺席的時刻,比如他總是因為農事,無法配合從事工商業的母親假日出遊的邀請,比如每天都要照顧阿媽,沒辦法帶我們出遊。

雖然大餐對他來說也不是個多友善的享受,因為牙齒壞了,又捨不得看醫生、做假牙,很多菜都吃不動,常常只能看著我們吃,但他仍然笑笑的,跟著餐桌上的每一個話題。

他就這樣在田裡老去。有時對我在情緒上的索求只能沉默,「我每天都在田裡跟香蕉樹在一起,你是要我能說什麼?」他有時會無奈地這樣說。

我想起有天,我因為被醫生多開了一顆助眠藥物,在剛到田裡不久的早上六點半就被睏意擊垮,躺在貨車的車後斗休息。他在工作的空檔默默為我蓋上帽子、點上蚊香,好讓我比較不會被蚊子叮。回家前開了我一句玩笑:「你連這樣都能睡?」

也想起,剛到田裡工作時,今天手痛、明天肩膀痠、後天晒傷,他也不曾責備過我,只是淡淡地跟我說,如果不舒服的話可以休息。然後再戴上那些早已失去彈性的護具,一個人下田。

於是,我還是個不合格的農家子弟,我不懂怎麼照顧植物、收成、怎麼照顧好一塊田。但我想,或許也有些我能提供照顧的事情。

我到浴室洗工作服時,浴室還遺留著他前一天工作流汗的氣味,我連帶把他的衣服也洗了,靜靜地看著洗衣水透出深沉的黑色,水倒掉後,有一層深深的,沉澱的沙子。

下午時光,他仍在倉庫整理著明天工作要用的工具,我喚了他,可能是因為重聽加上工具的敲打聲,他並沒有回頭。我到村口便利商店買了一罐養氣人參,放到他的床頭櫃上,並貼了一張紙條。

「你不覺得在田裡老去很浪漫嗎?」我又想起了同學的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