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面觀望島的輪廓(攝影/林毓恩)

著迷的模樣

一年多前,我們正要離開山中時,聽見森林底層的秩序被擾亂,然而人類的感官總是遲鈍,即使我們迅速轉身,那隻帶有亮麗黃色與柔和棕色的美麗身影已跨越護欄,消失在構樹後的陡坡。那是一隻讓山羌感到恐懼的黃喉貂,我們在往後時光中,一再地對彼此重訴遇見黃喉貂的瞬間。

親愛的龍貓,雖然你的眼睛後來就完全地看向淡水魚了,但我還是很喜歡你書寫航行經驗的方式——你的海有其節奏,韻律地漲潮退潮,即便風暴來臨也保有節制與分寸的行進。然而透明清澈的知本溪水免去了你承受衰老的必然,覆蓋了曾有你的時空。假若我有幸在晚年才迎來死亡,現今二十歲的我,便會不斷靠近你離去的二十五歲,並逐漸遠離作為「我們」所存在的共同體。

你在大學時曾到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擔任實習解說員,因此也出過幾趟海,不過談起水域時,多半還是圍繞你的經驗。你總是在拼湊我那因海而破碎的尖銳自我,於是在後來的時光裡,我難以向你提及我的航行。

我還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把眼睛分一些給淡水魚,但我隱隱感覺到,持續地出海,似乎是某種讓「我們」存續、不致使記憶完全沉沒於時間浪底的方式。

在那之前,先讓我來談談我的海。

隨著船隻離梗枋漁港越來越遠,緊鄰海岸的山壁逐漸縮小,遠觀的距離抹去了山與山間的界線,緜延的稜線勾勒出中央山脈的模樣。日出東方,亮白刺眼的雲霧間,隱隱浮現島嶼邊界的聳立輪廓。

出海前幾日,瀚柏學長傳來訊息,說是自己臨時退出某班賞鳥船,問我有無意願填上空缺,一陣猶疑後,我還是捨下了尋找草鴞的機會,離開燠熱的嘉義蘭潭,搭上前往臺灣東北角的宜蘭市的火車。

列車行經中小型城鎮,車廂內部的靜默和鐵路外界塵灰的生活,各成獨立的時空。向外看去,西部的稻田帶有一種塑膠般穩定的綠色,已換上繁殖羽的黃頭鷺插在稻田裡,牠們像是花園鰻一樣,露出安靜的眼睛,而未死去的龍貓和我,在外界的平行時空中,與黃頭鷺對視,靜默不語。

西部平原的空氣很混濁,小小的黑翅鳶滯留空中,對是否該朝即將逃竄的鬼鼠下腳,懸而未決。而我別過頭去。

黑腳來了。

黑腳信天翁(攝影/林毓恩)

海實在是太寬了,為了不使真實的牠消失,我起身用望遠鏡追著牠的飛行軌跡,但牠似乎偏好在龜山島東側飛行,短暫怠速觀察後,船隻再度向東方行駛,黑腳信天翁從一條細線,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黑點,最終混入遠方清澈的黑色湧浪之中,難辨輪廓。

那一天的海是溫柔的搖籃,所有海上的人都被倦意席捲。除了黑腳之外,身側帶有淡黃色的真海豚游經黑潮,是少數讓人從夢中醒來的瞬間,牠們的動作比起飛旋海豚要慢一些,在船隻周圍形成一片寬闊的隊伍,難以計數的個體從水面緩慢湧出時,就像海試圖要訴說甚麼似的,然而海想說的話,只有年事已高的薩滿和偏執不已近乎瘋狂的科學家聽得懂,而且說不定海根本不想跟人類說話,或者不會跟人類說話。

閉上雙眼後,黑腳信天翁的飛行姿態始終在眉心間滑行,身體裡有些緊閉的事物,在海浪的輕柔搖晃中輕輕鬆動。也許就是這些難以言語的抽象感受(但它卻又是實際的),讓我決定聽從團主哲安的建議,上岸後不回學校,留下來參加另一日的航行。

巨大的黑腳信天翁(攝影/林毓恩)

隔日從東澳再度出海,船隻在海中恰好遇上了十二隻正在遷徙的灰面鵟鷹,牠們飛得不算低,穿梭在光束之間,時而隱沒在濃稠雲層中。由於海水會反射陽光,若未佩戴墨鏡,波光粼粼的景色在某些天氣狀況下反而讓視覺難以辨明遠處的事物。由於經歷長時間曝曬,即便緊閉雙眼之後,黑暗仍顯得無力蒼白。

那樣的視覺,也曾在陸地上經歷過。每逢秋季,赤腹鷹從遙遠的北方南下,途經縱谷或東海岸,沿著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的稜線飛行,最終在縱谷南方出口的台東平原匯流成河。高中時,我總是為了難以訴說的原因,固執地待在四格山頂,望著北方,等待鷹群進入視野所見的遙遠極限,在或湛藍或白茫的虛空中不斷流淌,直到牠們來到正上空,盤旋成一道盛大的渦流,然後流洩而去。

我始終覺得在海洋上尋找海鳥,和在陸地上觀看遷徙性猛禽,擁有十分相近的核心,你得保有獵人的耐心與柳鶯遷徙的毅力,全神貫注地看著稜線或海平面,同時也得抽出部分注意力,去凝視望遠鏡以外的視野,季風的力量在山頂和海上都更加清晰,你在漫長的空白中岔開雙腳,支撐住因浪(或是風)而搖搖欲墜的軀體,等待虛無背後隱匿的真實之物出現。

曾經有個喜歡猛禽的學姐,在得知某年夏天,遊隼頻繁襲擊鳳頭燕鷗繁殖地,導致混群其中、全世界僅剩一百多隻的黑嘴端鳳頭燕鷗隨大鳳頭燕鷗群一併棄蛋離去時,雀躍地喊著要遊隼吃光燕鷗、獵捕中的遊隼最帥了。平時的我,是理解她那易於誇飾的喜愛的,然而聽到這段話的當下,我竟十分惱火。生命向來不平等,心裡的天平早在某個時刻,無聲地選擇傾倒的方向。

就連我也無法明白,是什麼使自己棄絕曾固守的山稜線,一再地朝海洋回返,讓大水薙的翼尖在臉上切出細緻的溝壑。

失去右眼的大水薙(攝影/林毓恩)

這次船上有兩個鍾愛鯨豚的女孩,和她們一起待在船頭時,會深刻地感受到我們擁有完全不同的眼。自從換了眼鏡後,我能夠看見遠方海面宛如泡沫般,正在過境的紅領瓣足鷸,卻難以覺察鯨豚巨大的背鰭和換氣時的噴氣。

每當同行者在甲板上堅定地喊出小虎鯨或偽虎鯨、抹香鯨的蹤跡,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初在北海道的數趟短暫航行。

當時我在生理期、低溫和低血壓導致的昏睡中錯過虎鯨,上岸後因而止不住地哭泣。然而隔日出海真正見到虎鯨時,我卻又感到單純的完足感,明明知道生命不會因為在海上見到或沒見到什麼,而擁有巨大的改變,我仍在回到溫暖的民宿時,試圖以文字捕捉海上稍縱即逝的時刻:

「當虎鯨的巨大身軀揚升至海面上浮窺,而後緩緩下沉的時刻到來,觀察者的心彷彿也隨之隱沒於大洋之下,沉甸甸的感受脹滿你的胸膛,幾乎就快隨著軀幹的顫抖,滿溢進清明冰冷的海中——直到虎頭海鵰與白尾海鵰歸返沿海雪山的夜棲點,並在睡眠時夢見流冰質地的此刻,我仍舊無法以文字描繪這次遭遇。」

我難以信服自己的書寫,於是援引龍貓在〈海上小事(三)〉中對目擊鯨鯊之美的文字,作為自我感受的引證:

「我知道暈船很痛苦,如果你暈船了,坦白說我真的不能幫你甚麼──我想這樣對我的聽眾講。但是,嘿,如果你暈船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討厭海,因為海真的很漂亮喔。晴天時的海閃閃發光的,陰天時的海也不錯。我覺得海豚很棒,但我還是最喜歡魚。我二十二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鯨鯊,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魚,也是我看過最大的魚。牠好大,牠好漂亮。鯨鯊很少,我希望你能看到,關於希望你能看到鯨鯊的這份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知道。」

虎鯨(攝影/林毓恩)

重新閱讀當時書寫和引用的段落,文字所召見的並非一時一人的單趟航行,而是兩者所共享的經驗:一年多前,我們正要離開山中時,聽見森林底層的秩序被擾亂,然而人類的感官總是遲鈍,即使我們迅速轉身,那隻帶有亮麗黃色與柔和棕色的美麗身影已跨越護欄,消失在構樹後的陡坡。那是一隻讓山羌感到恐懼的黃喉貂,我們在往後時光中,一再地對彼此重訴遇見黃喉貂的瞬間。

不同以往無力地反駁外在傷害,此刻,我能夠從容篤定地說,這般對事物著迷的模樣,就是「我們」仍在野地共存的清晰引證。

只有還能走進野地、還能為野性之物有所著迷,我便沒有任何事物可失去了。

這次航行途中,海風的質地宛如每年夏季在中央山脈東南側吹起的焚風,將體力一絲絲抽離摧毀,我嘗試遁入睡眠尋求恢復,卻又在同行者大喊偽虎鯨時,猛然睜開雙眼,試圖記住深黑色背鰭和身軀的每一次翻身躍浪。當鯨豚舉起尾鰭拍擊海面,我的心臟也宛如被海重重拍擊,那是一種深沉的、巨大的迴響。我想起龍貓,想起知本溪,想起過境的灰面鵟鷹,眼前浮現多年前偶然聽見的、帶有強烈生命力的歌詞:

我想你遺忘了 我們曾經說好的

一起到哪個地方流浪

到那個山丘上 種下一顆種子

讓生命之樹一起長大

而我卻也只是渴望 擁有同樣眼光

望著屬於我們的北方

著迷的模樣 衝動的巨浪 收起了船帆 捲入你心房

——柯泯薰〈指北針〉

偽虎鯨(攝影/林毓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