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刻的正是這家出身元朗的老字號「榮華餅家」,以及港島西營盤的非連鎖在地餅店「卓越食品」。拿到好月餅,餐後與家人分切合食,沏一壺熱茶細細品味,真的有種倍受款待之感。
夏末,我總是準時預訂老友麻豆老家的老欉文旦一箱。不久,十幾顆文旦浩浩蕩蕩運進家門,我隨意將文旦羅列在不同櫥櫃上,沉甸甸的文旦此時豐滿新綠,隨意擺放也有張燈結綵似的節慶氣息,文旦們各就各位之後,時序緊接著就要轉涼了。
秋季的巡禮就此開始,待文旦開始「辭水」而色衰皮弛,我們每天摸摸櫃子上的文旦,看看哪一顆消風得最厲害,非常珍惜地逐次品嘗,像是一場耗時冗長的巡禮。
只不過,最後餘下的零星文旦常常放到幾乎忘了它們的存在,放到瑪麗亞‧凱莉開始在街頭唱穿腦的耶誕曲──年終時幾乎可聽到文旦君顫巍巍的焦急呼喚:「主人,別忘了吃我們啊!」。幸而就算皮消風到彷彿棉襖裡的棉絮都飛得精光,老欉文旦的肉質風味細緻,從來沒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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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也是送禮的時節;月圓人團圓之前,正是禮盒大風吹的熱門時段。許久前,難得一見的親友或有業務往來的同事盛行互贈中秋禮餅,由於數量過多,吾家經常施展借花獻佛之道,拿A君的餅盒送B君,最好是天女散花那樣廣發親送,直至家中僅存精選的一兩盒。這整個轉送再轉送的過程太複雜太像政治,假使我們每個家庭都是一個塔台,而每個中秋禮餅都有專屬的航道,此時華人社會的禮盒航飛圖看起來應該像滿天煙花炸放,禮盒轉飛又轉飛,我經常懷疑送出去的餅盒會不會環遊人際圈一周後又像迴力鏢一樣返回吾家。
年復一年吃過那麼多的月餅,台灣月餅的形象倒是說不出個準則。以往拜訪宜蘭,發現當地老餅家中秋應節多出品「小月餅」,強調它的「小」,餅面捺上簡約紅印,內餡各擅其場,老派漢餅口味、加入金棗的新式口味皆有;走訪台東,發現當地人吃的月餅形式更加輕鬆,連朱印也無,清白淡雅,價格親民,粉紅紙紮成一串,隨意放在市場鋪頭或任何商店的結帳區;無論宜蘭或台東,傳統月餅走的都是勤懇路線,裝飾不屑一顧,吃的是紮實口感。


台北城裡的人吃月餅,花樣可多了,蛋黃酥絕對是一個熱門的中秋選項,年年都有名門烘焙坊特製的蛋黃酥在社交平台上角力,分送飲食界的指標人物帶動名氣,聲量最高。金月娘算後起之秀,但嚴格說起來,如今無論傳統或創新糕餅,中秋禮餅在台灣並不拘泥於形式。
父母舊家不遠轉角處的餅舖以金月娘聲名遠播,年年中秋前上把月便開始大排長龍,那一陣子店鋪烤箱飄出來的酥香濃得繞樑不絕,每天上學都像穿越一條氣味濃郁的奶黃河。我娘精於漢餅烘焙,年年自我突破製作各式漢餅,極其勤勞地耗費一整日炒餡、整皮,到最後她簡直食神附身,餅藝精湛,在月餅的擂台上,她做的金月娘已經超越了巷口那一家,臻此我們家漸漸懶得吃外頭的月餅,因為高手在我家。
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沒想到食神也有心心念念的月餅。有的,我娘心頭唯一無法超越的中秋月餅唯有香港的廣式月餅。不知她何時嘗過?總之這些年只要我途經香港,她便要託我買上一盒,也不管我去香港的時節是夏季,端午節剛過。廣式月餅當然也有中庸者,母親大人囑咐我在香港的時候順道買月餅,急急如律令發了好幾次短訊告誡:「不要買XX!難吃!」深怕我一個不慎誤入歧途。本來我想,夏季這時節買粽子還差不多,哪來的月餅?豈知香港確實過了端午就能買月餅了,我真是大吃一驚。

在台灣,月餅大戰頂多提早一兩個月開始摩拳擦掌廣為宣傳;在香港,端午之後竟然就開始販售早買早優惠的「月餅卷」,老字號的榮華餅家甚至一年到頭都賣月餅,只不過上半年月餅樣式少,下半年月餅花樣逐漸增多,中秋前來到高峰,價格也隨之調漲,你如果到農曆九月才下定決心買月餅,貴是一回事,很多非連鎖的老舖早已關單,要買也買不到了。
托「榮華餅家」的福,母后的買餅令順利執行達陣。我吃過的廣式月餅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正是這家出身元朗的老字號「榮華餅家」,以及港島西營盤的非連鎖在地餅店「卓越食品」。拿到好月餅,餐後與家人分切合食,沏一壺熱茶細細品味,真的有種倍受款待之感。「卓越食品」蓮蓉月餅皮薄餡香,不過最有趣的是他們家還保留了一種舊時代的老傳統:他們賣月餅也賣「豬籠餅」。早期剩餘餅皮會塞進模具壓製成佛公、鯉魚、雞仔和豬仔造型,放在小小的一個竹提籠裡給細路(孩童)當零嘴,沒有餡,吃起來甜香紮實,眼睛是黑豆做的,造型可愛得不得了。


對老港人來說,買到好月餅茲事體大,送禮自用兩相宜;對傳統餅舖與茶館來說,月餅更象徵自身專業技藝的門面。藉香港點心與粵菜派系談時代紛擾的小說《燕食記》裡,真正的主角是蓮蓉月餅,它串起了好幾代人,家人、戀人與師徒間的恩怨情仇。故事裡,打一手好蓮蓉需要無比的耐心與琢磨,深鍋慢煮、低糖慢火,要出師獲得資格主導蓮蓉的製程,炒六年的蓮蓉都不見得受到「大按」(早期茶樓分大按與小按,大按負責製餅,小按負責製點心)掌舵者賞識。故事裡的師傅教徒弟炒極品蓮蓉餡,唯一口秘是「熬」,小說裡的種種人生際遇,也是這麼一個字。其中一個橋段是小徒弟學著炒蓮蓉,「一口大鍋,像是小艇,鍋鏟像是船槳」,划到人都大個了,仍在紅塵中漂流,不知划向何處。小說的結尾,師徒對決,還是必須炒蓮蓉,熬了一世,世道都不同了,風味與人情的傳承仍在,這小說裡寫做蓮蓉餅的橋段一點都不甜蜜,倒是有蓮衣的苦。
廣式月餅的特色是皮薄餡軟,從裡到外都講究功夫。傳統餅模雕刻精美,月餅皮壓花浮雕品名,它要你還沒吃就有華麗的念想;內餡追求幼嫩細滑,光是蓮蓉還細分黃蓮蓉(蓮子未去蓮衣)、白蓮蓉(蓮子去衣,味道清雅屬上品),切下厚厚一片亦能透光,配方講求層次隱味,甜而不膩;蛋黃可以從單黃一路升級至四黃,吃到心肌梗塞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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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過中秋跟台灣氣氛很不一樣,首先是空氣中梅納反應的碳化焦香濃度。文旦與月餅是如此雅致而古典,然而台灣擅長文化突變,不知為何我們後來發展出「烤肉」這種搖滾的中秋飲食傳統;數十年來,超市賣得最熱烈的中秋產品不再只是文旦與漢餅,而是烤肉醬與木炭。某年香港友人來訪適逢中秋,不管走到哪裡,馬路邊都是台灣人趿著拖鞋蹲在馬路邊搧風烤肉、暢飲啤酒,讓他嘖嘖稱奇。
台灣人去香港自然也能看到吃了一大驚的奇異傳統,舞火龍是其一。以前我去大坑的薄林村看過這項奇異的民俗,因為路狹人稠,現場看非常刺激,滿頭燃線香的火龍甩頭擺尾穿梭人群之中,驚險堪比《迷宮飯》裡一行人被憤怒火龍追的場景。如果你看過許鞍華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它在末了回顧了一項香港已成絕響的中秋「煲蠟」傳統,上個世紀,香港人喜歡團圓飯後相約到公園,吃完月餅,在鐵盒上點蠟燭直至完全熔盡,這項玩火的習俗如今因安全考量而受到禁止。反觀台灣,路邊騎樓陽台烤肉,火還是相當之旺。
港台另一項差異是香港人在中秋提花燈,台灣人並不。中秋前至香港,如果到傳統手紮燈籠的老舖(譬如深水埗紙紮店「寶華扎作」、元朗香鋪「冠香行」),滿坑滿谷的燈籠盛況一絕。對我這樣的門外漢來說,長得像墨西哥Piñata的玉兔燈籠、七彩楊桃燈籠特別有古意,我特地買了一只楊桃花燈回家紀念。好奇問起當地人為什麼這麼喜歡楊桃燈籠呢?他們也說不上來,只說小時候秋天常吃楊桃,在學校裡整花燈,楊桃這形狀比較容易整。
都說傳統式微,但比起鼻孔焦黑三日的新式烤肉文化,我偏好懶洋洋地剝柚皮,慢吞吞沏茶吃餅的餘裕。中秋傳說似乎講的都是耐力十足的故事,無止盡地搗藥、無止盡地砍樹、無止盡地炒蓮蓉——像我這等凡人,能夠翹腳坐等中秋,要先謝謝那些堅持不懈的職人及母親,為我們守護著老欉、為我們整餅,年復一年不辭勞苦,為食客與後人經營出過節的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