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楊諺珽)
(攝影/楊諺珽)

泥的注腳

我雙手一甩,重心微傾,朝窟窿處覆土。爸重複用鋤刃壓實腳下累積的土塊。我們的上額揚起汗水淋漓的翅翼,紋理蜿蜒,當水氣蒸騰,我側身,見雲在都蘭山峰頂聚積,彷似招呼的手,邀雨露流連其中。

我從麻布袋撈起兩碗砂,放進水桶,再加入一碗水泥,重複三個循環,而後大致翻攪裡頭的砂泥。

「一碗水泥配二到三碗的砂。」起初爸一邊說,一邊示範整個流程給我看。「有點類似蓋房子用的混凝土。」爸用好第一桶混泥後,要我接手,水泥與砂維持一比三的比例。

他提起水桶,走到前陣子坍塌,現已復原的排水處,右手握住方型抹刀,沾泥,再上一層填塞面膠結原先補足的沙石。

待灰色粉末與黃褐細砂彼此攙和,我將攪拌器具取出,自另一個水桶集取大約一碗半的水,倒進塑膠桶與砂和水泥混合。

攪拌、用力攪拌。我五指緊抓握把,時而斜切桶裡固、液、氣體共存的糊狀物,時而用鐵鍬較銳利的一角,刮落凝固在水桶上緣的散砂。

難以拌和就再斟酌加水。水與砂在混泥土團塊中相互黏著。從乾涸到滑溜的濕土膩如奶油,帶點絲滑,看上去格外醇厚。

我的大拇指和食指的虎口一陣痠疼,於是讓左手與右手交接,再用力,充分旋攪。過一陣子我乾脆雙手並用,平衡兩端的施力點,讓混泥不至於太稀散,也不過分黏糊。直到泥砂質地溼滑如膏藥,我把水桶交給爸。

爸蹲踞在一旁,手拿抹刀將混泥抹果醬般平鋪於地面。

豔陽下,我們持握工具,各自進行手邊的補強工程。我一遍又一遍傾倒、混攪灰泥;爸一次又一次沾黏、鋪抹我製好的泥漿。

我們企圖均勻泥屑,就像爬梳不均的敘事,凹凸不齊的團狀物經由調和與刷拭,逐漸柔化,如擺動的褶襉,在灰褐色與黃綠色的地景之中隨雙手來回搖曳。

(攝影/楊諺珽)
(攝影/楊諺珽)

我反覆翻耕大地的絨毛,也以言詞塑景

午後通透的光透過葉與枝條的細縫沏下日花,若隱若現,映在車身的陰影處。周圍的草樹在光斜射之時猶如影址,翩然閃滅。每當麻雀振翅、垂降,褐白色的身影在空中搏動大氣與粉塵,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暖空氣在我周遭翻滾,散落的光線使我失去遠近感。我的骨頭在光暴中再次生長。

耳畔啁啾簌簌,風的低吟透影而來,在回聲裡與我的心跳欣然結合。

我在藍色卡車的露天後座歇息,等候爸清洗鋪水泥用的器具。風滌過,空氣中有草本植物與泥土在日曬下散發的甘甜。接著一股微嗆的刺辣感伴隨呼吸蠻生,滲入鼻腔。我撇頭,看向農田裡垂頭,多數已泛黃的青蔥。

前幾日,我與爸合力填補近排水處的大洞。因風雨侵蝕而裂損的缺口使連日累積的水沒辦法即時排通,蓄存於農地,因此漫淹過青蔥。

雨停的午後,我與爸手持長鋤頭,雙臂向後拉,身體向前微傾。力量通過胳膊傳遞給鋤把,最後聚集在鋤頭上。腳邊的泥土仍飽含水分,我們重複開鑿淤泥處,將過渡在軟硬之間的土壤集中在黑色畚箕。

我雙手一甩,重心微傾,朝窟窿處覆土。爸重複用鋤刃壓實腳下累積的土塊。我們的上額揚起汗水淋漓的翅翼,紋理蜿蜒,當水氣蒸騰,我側身,見雲在都蘭山峰頂聚積,彷似招呼的手,邀雨露流連其中。

我放下鋤頭,手臂稍作伸展後看山脊向遠方連綿而去。

我反覆翻耕大地的絨毛,也以言詞塑景

放眼望去,泥土如同雨水,孕育也摧毀,消散行經之處也塑造另一道溝渠和流轉的線條。

我拿出水桶內的寶特瓶,大口喝下爸自製的紅茶,然後我把視線拉回近處:檸檬色的光穿透雲隙,在日焰下折映出波浪狀的光帶,於是農地便成為閃熠的微縮之海。

白尾八哥在田地駐腳巡梭,時而用小巧的鳥喙敲啄地面,時而輕跳,懸空後跳格子一樣著地,留下淺淺的趾痕。

我的頭頂是藍色的空氣,腳底有深埋於泥沙和土壤下的流水。在緩坡之間,碎石、昆蟲、草本植物正固守自身的裂縫。當我的肌膚與大地相遇,如壓入柔軟黏土的印記,地域的輪廓便被我刻進雙足,形成一截又一截的注腳。

如愛默生(Emerson)所寫:「萬事萬物都致力於書寫自身的歷史。」我與自己的重影在腳踝處相接,每一次手腳起落,就像寫字時筆端離開紙面,我反覆翻耕大地的絨毛,也以言詞塑景,探勘生命裡彎折起伏、軟硬兼具的路徑。

「好了,收工。」爸說,將修補排水處使用的工具一一收納至卡車露天平台。我回到副駕座,脫下已沾染灰漬的棉質手套。爸「喀」一聲關上車門,拉起手煞車,腳踩離合器,將排檔桿移至空檔。

伴隨卡車的轟隆聲,車輪拖曳著前駛的動能,我們持續移轉、停頓,依循來時路經過雜草叢生的林地。微風中輕輕顫動的葉片彷彿一條條緞帶垂落,車體一過,在我們身後間斷地托起離去的重量,像築起一面富有彈性的薄網,持續張弛所有分支與交接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