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地景大片的黑沒有盡頭,人生在其中變得扁平,沒有圍牆也沒有出口(攝影/戴芫品)
大片的地景大片的黑沒有盡頭,人生在其中變得扁平,沒有圍牆也沒有出口(攝影/戴芫品)

未命名的文件

即使身在農村,我鮮少主動走進自然。但原來自然會進入我。儘管每天只是晨昏在禾埕上拜天,太陽仍然在我身體裡種下方位。暴雨時總是躲在屋裡,但漫天漫地的水境提醒著我身為一隻獸的脆弱渺小。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夜色深濃時不曾置身於霓虹燈閃爍、車流絡繹、商家仍招呼生意、剛下班的勞工群聚歡鬧的街市間。在這處台一線與鐵道交會的運輸節點上,晚上十點,我的視神經接收著五顏六色的聲光刺激,忽然明白自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裡活了好長一段時間。

現居村落商業活動最多的區域,也不過零散兩三處晚上八點就打烊的小吃攤,一家早七晚十、燈光黯淡的雜貨店。夜間步行,光只來自在黑暗中暈散開來的路燈,薄薄的光圈掛在空中,這個圈與下個圈之間存在著的是更大面積的黑暗。偶爾才一台車緩緩駛過,漫出移動的光束。步行其間,多數時候黑是濃郁的,讓它變得稀薄的,鮮少是月光。而地景疏闊,人跡罕至。每隔一段路,經過仍亮著燈的獨棟家戶,多半是養在庭院的狗吠著,老夫老妻在簷廊下搧涼,或看護工陪著佝僂的長者被電視看。倘若夜裡有人群聚,歡鬧或吵嚷,那是劃破每日靜得近乎止息的日常的例外。我會點亮手電筒,走出家門,小心翼翼靠近聲源,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協助,預備著若有暴力發生要打電話給警察。

霓虹燈閃爍得我的眼睛回憶起早已習慣的黑暗(攝影/戴芫品)
霓虹燈閃爍得我的眼睛回憶起早已習慣的黑暗(攝影/戴芫品)

空氣好粗,地景好粗

兩個多月前庄頭上開了第一間seven,那種恆久朝氣十足的刺目白光,開始矗立在寧靜得彷如凍結的老街上。它的一致性取消了晝夜,取消了季節,取消了地方。那一致的開門鈴響,燈光環境,架位擺設,食物口味,零嘴品項,一分不差地降落在這原本沒有任何複製品的小村裡。二十四小時亮著的燈,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有人說這是希望的來源,是發展的象徵。

有時候我也恐懼無邊無際的寧靜,與人口的稀缺。有時候我被農業已難以為繼的農村那封閉凝滯的氛圍掐得胸腔緊窒,舌頭僵直,覺得自己的未來在其中漸漸縮小、變淡,終至不再具有顏色與質量。有時候我覺得空氣好粗,地景好粗,摩擦得生息其間的我也好粗。粗得幾乎沒有人文的肌理可言(事實上這不可能,但熱帶的濃烈,大片的熱大片的平坦大片的單一作物大片的黑大片的地平線,不會在我體內引發細緻的語言,細緻的概念,細緻的人際互動。我感覺自己也逐漸同化成一大片,也逐漸變得平坦。)

恐慌或空寂得無所適從,想逃離這分明豐盛卻因我的無知而顯得荒蕪的、重重疊疊將我包裹住的自然時,我會開始渴望都市。開始盼望人潮,車流,商業,工業,服務業,忙碌的街市,繁華的賣場,大規模的交通節點,在這所有之間持續運轉不停的作息。許許多多的人日日夜夜勞動、交易、需索、拚搏的景象,使我感覺到生機,勝過於土裡悄悄冒出的芽,樹上靜靜綻放的花。我知道人類日以繼夜的工作能織成一張接住我生活的網,勝過於了解大自然如何全面性地支持著自己的存在。我知道自己的某些技能如何在人類生態系裡換取酬勞,勝過於在空氣、水、陽光、土壤的饋贈裡棲息。我所受的教育讓我對營生的想像是複製一個又一個都市化的樣板,而非運用當地特有的資源來回應需求、創造與自然共生的生活樣貌。

得知自己只是萬物之一 而這讓我安心

就這樣子,我根本不是個農村人,卻在農村裡活了好久,自己的「發展」似乎也受限於農村的所有困境,而開始相當不負責任地想丟掉當前所有的生活、仰賴移居到都市來解決問題時。真正走進了都市,站著不到十分鐘就開始頭痛。整個天空都在嗡鳴。大地在躁動。我仰頭瞻望,人造空間是如此宏偉,滴水不漏隔絕了自然。但人在其中沒有了定位。頭上不是天空,腳下不是土壤,臉上沒有風,皮膚上沒有太陽。馬路沒有蝸牛拖行的黏液,移動在高處卻看不見鳥飛翔。這個世界只剩下人,只為了人打造,只從人的角度來思考。人變得很大,或者是唯一。

只看得見自己的時候,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時候。

即使身在農村,我鮮少主動走進自然。但原來自然會進入我。儘管每天只是晨昏在禾埕上拜天,太陽仍然在我身體裡種下方位。暴雨時總是躲在屋裡,但漫天漫地的水境提醒著我身為一隻獸的脆弱渺小。屋旁那十坪大的土壤每至夏季瘋長的牛筋草,年年示現著我未曾擁有的生猛強壯。臭青母,綠鬣蜥,飽滿覆有張力的身軀爬行在鐵皮屋簷和椰子樹幹;外來種八哥成群結隊聒噪飛躍或落地;大守宮的鳴響壓縮夜裡的空氣;夜鷹在重度畜牧污染的河畔邊沙地歇息。我的生活與這些野生動物都沒有直接關係。但我和牠們生活在一起。眼睛見到、耳朵聽到牠們的蹤跡,讓我不需要經過思考,不需要擁抱特定的哲學或主義,便得知自己只是萬物之一。而這讓我安心。

知道自己是有限的,是整體的一部分,是萬有型態的其中之一,是被其他數不盡的鏈結支撐著,被某些複雜精妙的系統包涵在其中,讓我安心。在人類的世界裡知道我是誰,跟在自然的宇宙之中知道我是誰,之於安頓自身同等重要,缺一不可。活在農村,總是讓我對前者感到焦慮,自覺必須追逐一些什麼,否則就持續「落後」;活在農村,卻也在我不自覺時,持續地以無言的教導向我示現後者。

我得把人類的自我更加縮小,騰出空間來給萬有。才不會只在人類的視角中來看見自己,而持續地越來越看不清晰。

鄉間道路雖然狹小卻因人跡罕見而永遠過於寬闊。(攝影/戴芫品)
鄉間道路雖然狹小卻因人跡罕見而永遠過於寬闊。(攝影/戴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