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用有點說文解字的方式去談防災術語,就是要試著理解「安置」中的「安」,這個字不只是「安全」的意思,也是「安心、自在」的意思,這分安心涵括了此地的記憶、此地的朋友與互助、對這塊地方的熟悉感。當人們感受過災害的強大,當人們必須體認「堰塞湖」不再只是地科課本上的一個名詞……
光復洪災過後幾週,我與先生在北返老家的火車上、在風和日麗的窗景旁,收到了響徹車廂的避難警報。當時火車正跨越立霧溪,因為靠近出海口,整條河看起來非常寬闊,令人難以想像,上游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堰塞湖。之後的事,大家都從新聞上得知了,立霧溪上游靠近燕子口處,因土石崩落形成了堰塞湖。
而當我們抵達臺北、住在老家這幾天,馬太鞍溪上游、大堰塞湖的下方,毫無預兆的土石崩落又造就了個小堰塞湖。位在當地的記者朋友拍來了照片,光復市區呈現晴日無雲的好天氣。幸好這次避難資訊傳播得更快了,工程單位在河床上花好幾天鋪設的便橋,也沒有被溢流的水沖垮。
我查詢林保署的監測資料,才發現近五年臺灣每年幾乎都有 2到3 條溪流出現堰塞湖,只是不致災,因此沒有引起注意。但今年,在一個月內,花蓮已經出現三個堰塞湖。監測資料中記錄了近五年 11 條河溪的堰塞湖,也有一半以上在花蓮。
與脆弱的土地、有限的資源為伍,花蓮人的焦慮與行動
面對這片日益脆弱的土地,花蓮人似乎有種「同島一命」的使命感。光復受災當晚,我與先生幾乎被焦慮綁架,時刻盯著手機裡的資訊,沒辦法做其他事情。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場洪災會造成這麼多人罹難,只是從社群媒體上看到大水衝斷了馬太鞍橋。而在花蓮住了五年的我們,面對大水、大震、大風下人類所顯現的脆弱,實在太有感。
那時,我們所住的地方風雨不大,但我們體驗過在颱風夜開車去朋友停電的套房接他來我們家吃飯,體驗過龜速行駛的火車,這是每次從宜蘭南下花蓮、抵達崇德路段時的必經過程。住在花蓮,面對自然災害的感受,與住臺北時滿心期待颱風假的感覺截然不同。
除了心態上的靠近,或許因為資源有限,花蓮的人際社群也總能突破地理限制。我住的地方是壽豐鄉,若開車往南,還得穿過鳳林鎮,開一個多小時的車才會抵達光復,但社區裡仍有不少人認識在光復居住、就業的朋友。
一名社工鄰居,從臺北搬到花蓮後,輾轉在幾個不同的非營利組織服務過,好幾份工作的服務據點都在光復,到災區的路就是他每日通勤的路。而在東華大學附近、我從入學吃到畢業的雜貨風簡餐店,也有認識的麵包師朋友住在光復——或許因為整個花蓮做麵包的人就那麼多,同領域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認識——麵包師的弟弟是重度身心障礙者,簡餐店老闆在災後第二天就開始設法協助朋友的弟弟離開災區,同時聯絡自己熟識的機具行前進光復幫忙。對這些人來說,受災的景象不是「與我無關」的新聞畫面,而是自己曾踏足的土地、見過的人。
當你對災害有著熟悉感,當你的生活周遭充滿光復人,投入災區幾乎是為了避免自己繼續焦慮而不得不做的、宛如吃飯喝水一樣的事情。
因此災後隔天,我們就燃起了載物資去災區的衝動。但我深知,造成多人死亡的災害發生初期,會有許多人、許多錢、許多物資瘋狂湧入,當地人無法及時整理、消耗這些蜂擁的「愛心」,最終會對災區造成困擾。所以我們直到第二天,發現往北的吉安鄉有教會願意擔任物資中繼站,我們才敢買東西送過去。
而直到我們在社群上發現救災經驗豐富的慈濟基金會正招募志工,且有非常明確的行前須知與提醒,我與先生才在隔天前往鏟土。

能充滿效率的工作,是因為我們心無罣礙
去的時候是週五,有空來的大多是已經退休、穿著藍衣白褲的慈濟大哥大姐們。我們十五個人一組,共同清理一戶人家的一樓。過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們離開前,那戶人家的神情。
我們協助的那家是棟透天厝,一樓淤泥大概有二、三十公分,屋內的一些家具、物品似乎已經被他們先搬到二樓,整個一樓客廳只剩沙發茶几蹲在淤泥裡,灰暗而空盪。我們的工作就是把一樓的淤泥想辦法鏟出去,先堆置在馬路旁,政府或 NGO 過幾天會再派小怪手來載走。
同組的許多師兄師姐都是一早就從臺北搭車南下,大約下午三點左右,他們就得去趕火車、在傍晚前回家。當大批的師兄師姐走後,我們這組只剩下四、五名從花蓮其他地方來的志工。
那時,受災戶家的一樓,已經從布滿淤泥,被清到「看得見地板」,只剩薄薄一層泥水,需要用水沖洗。而忙了六個小時的我們一邊坐著休息,一邊思考怎麼避免泥水流回騎樓,但那家的女主人忽然直接走出來跟我們說,我們可以走了。
我有點意外他們竟想獨自面對一樓薄薄的泥沙,但看著他們疲累道謝後,往二樓離去的背影,我想,他們可能累了。
我們之所以能有效率的完成這些工作,是因為我們對這一切都心無罣礙。我想起早上清淤到一半時,我們五、六個人合力從客廳搬出他們家的整套木頭沙發,當我們問她要丟掉還是留時,女主人出現一種四顧茫然、自己也不知該把沙發放到哪的神情。我想起簡餐店老闆告訴我,他的麵包師傅朋友,在電話中整個人六神無主,外地的她必須用極為堅定地語氣告訴他:「你冷靜下來,告訴我你需要我做什麼?我才能幫你。」
因為這份破壞太難以想像了,沒人想過幾十公里外的泥沙衝進家裡該怎麼辦、沒人知道買來的木頭沙發有天會泡在淤泥裡。這份破壞無從預習,因此第一時間受災者也不會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把無法使用的傢俱清到垃圾堆、鏟出小山一樣的淤泥後,我與先生還可以笑著搭上火車、回到日常。但我們離開後,他們得自己面對空蕩蕩的屋子,面對在淤泥中丟失的鞋子、衣褲,還得思考接下來要何去何從。我們離開後,他們還有長長的復原工作要做。
為什麼不離開災區?可能這裡就是最好的地方
這次的文章動念自《上下游》副刊的邀稿,接到邀約時,我一直躊躇,不是光復人的我、不是受災戶的我、只是上萬名鏟子志工之一的我,該怎麼樣談這次經驗而不顯得僭越呢?
災後一個月的今天,救難工作已經暫告一段落,安置問題成了目前的討論焦點,Fata’an 部落也提出「離鄉不離災」的需求。身為臺北人的我曾經難以理解,有些受災戶為什麼拒絕離開災區,但如今身為花蓮人,我稍微能同理的是,當全臺灣的焦點都在光復身上、當所有嘴巴都張著問「你需要什麼」的時候,也許真正該問的問題是「你為什麼愛這裡」。
東漂的五年內,臺北的家人每次見面都會不死心地問我一次:「妳要不要回臺北」、「地震太恐怖了」、「就業機會太少了」都是理由。然而我還在這裡,不是因為我喜歡艱困的生活,而是因為,這裡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地方」。
從主流價值的角度來說,來到花蓮的人不是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我們有更安全的地方可以住,不必與如此脆弱的土地為伍;我們可以去就業機會更多的城市,不用在這裡翻山越嶺只為了工作。但很多人不是「被迫」留在這裡,我們是自己「選擇」留下來,那代表,在我們的價值觀中,這裡、此處、這塊可能有點脆弱的土地,就是我們心目中「最好」的地方。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愛上這塊土地的理由,也許是這裡的自然生態很吸引人,也許有人在這裡交到了重要的朋友,也許有人就喜歡少少的人、清幽的環境。我們自己也會知道,不可能兼得「便利的就業機會」與「清幽的環境」——我們是考量過得失後,仍然愛著這裡,所以才留下。
所以,真正適合問災民的問題,或許不是你們想要怎麼樣的中繼宅、想要搬到到哪裡,而是:你(或你的上一代)為什麼選擇住在這裡。如果無法理解是怎麼樣的價值觀讓部分光復人覺得這裡「最好」、不想要「離鄉」,那麼所有的協助都會只是慈善,不可能進入到同理。
如果讓我用有點說文解字的方式去談防災術語,就是要試著理解「安置」中的「安」,這個字不只是「安全」的意思,也是「安心、自在」的意思,這分安心涵括了此地的記憶、此地的朋友與互助、對這塊地方的熟悉感。當人們感受過災害的強大,當人們必須體認「堰塞湖」不再只是地科課本上的一個名詞,當人們四顧茫然甚至不知道怎麼面對被泡過的家具,至少,我們可以讓一些事情仍舊是過往熟悉的那個樣子,至少能讓人們想起:在我們心中最好的地方,有些依戀與連結,是泥流與洪水都無法沖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