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羽飛過的世界

斑尾鷸、翻石鷸、中杓鷸們,牠們的眼能直接看見地球磁力線,牠們的基因裡寫著1萬公里以外的海蟲族群何時將大量爆發的直覺,牠們每年在風中跑著250倍距的馬拉松,但趟趟都是勝券在握,落地不生根,因為心底踏實,「鄉愁」在牠們的詮釋之下,或許早已不投射在某個思念的場所或親人之上,而是無限積極正向地瞄準著下一站、下一秒,永遠看似流浪,但總是下一秒就能「抵家」。

繪圖/李政霖

白耳奇鶥(台灣特有種)他們說,在那彼岸高台上振臂高呼著身為驕傲的什麼國人的那人,是阿美族的你,我心頭響起一記沉重鼓聲,憶起青春的日子我曾去你住處徹夜練歌,黎明之前你感性提到,你好像為了看見世界,或為了讓世界看見,選擇離鄉,但又常常想到花東的家,年少的我便把你的形影與「鄉愁」一詞畫上等號。

而今,島上的人們還說著南太平洋古老的民族都源自我們的家,你卻去了大海反方向,說你已回到了家。

不過兄弟,我還是想跟你分享關於我最近看到的這個島嶼上的「世界」、關於「鄉愁」的事。

畫眉的歌中可有江南

你在我們的島上看過畫眉嗎?牠和我們當年一樣地熱愛高歌,只是牠外型質樸,並不如那時在舞台上的你那般散發著耀眼的野性光芒,而是潛在緻密的林中唱著。

我常在枝葉雜纏的海岸林中聽到牠,想像著牠是否邊唱邊看著海想彼岸的故鄉──那個被稱作江南的地方。這島上的畫眉,和海峽那端的宗族,有著幾無二致的容貌,我們原以為只是島嶼的生活需要一點新的行住坐臥來適應,牠們或許與那江南「故鄉」的親屬們仍流著相同的血,然事實卻非如此。

早在不可思議的350萬年,牠們便與家族開始分道揚鑣、各自發展,一族固守家園,一族尋找新的樂園。百萬年來,怎可能不曾想念對方?但那時間長河如此綿長,任再強烈的執著頑石都將被流光沉默而絕對的營力,沖碎、載走,無法挽留,儘管經歷數次海峽乾涸的回鄉相互擁抱、或迎接親族融入的機會,島上的畫眉卻不再與彼岸親族太深太多的往來,江南的林園疏林,和島嶼的雜木葉影,唱成了不同的詞,阻隔牠們的似乎不是海洋,而是牠們已聽不懂彼此的歌調──描寫鄉愁的樂譜上,已累積了長達50萬年的空白……。

藪鳥(台灣特有種,繪圖/李政霖

霧裡透著喜馬拉雅山麓

你知道嗎,在我們的島上離海千餘米高度上下的森林步道,每隔10步就有一個魔術石階,踩上去便能聽到藪鳥先生與藪鳥太太的情歌──有點像我們年輕時與女孩對唱的那種,但又不是。藪鳥的歌各自只有一句,公鳥在兩個音節裡竭盡所能將音色唱到極致美,安插撩人的轉音收尾;母鳥則以嘻哈般的語音節奏,在無縫接軌的律動拍點上,給予百分之一萬肯定的回覆。

「愛我嗎?」

「這還用說。」

歌詞大概是這個意思吧。然後,島嶼的山羞澀的心防,也會為此赤裸的告白歌聲應聲粉碎,吐出矜持的嘆息,為林間的霧。

霧裡有喜馬拉雅山麓的味道和形影,那是藪鳥先祖的故鄉,噢,你聽,其實不只藪鳥,還有白耳奇鶥、冠羽鳳鶥、小鷦鶥,甚至被日本殖民者在姓名上標註了天皇意象的帝雉──事實上,在形形色色的島嶼特有住民裡,喜馬拉雅同鄉會是最大的一支。

帝雉甩著喜馬拉雅美學的長尾,奇鶥、鳳鶥、藪鳥們唱著康定學來的高調煽情尾音,當我們用力標註著我們的島自然天成的特色之時,卻如量子糾纏,同時細數著一萬六千公里外的喜馬拉雅山麓的一組組重像。

火冠戴菊(台灣特有種),繪圖/李政霖

綠畫眉原是洋婿 

戴菊足跡跨越三大洲,我不知道綠畫眉有沒有在尋找自己的身分,但人們找了很久才「助牠」認祖歸宗。

這種遍布東南亞的山林鳴禽,單看頂著澎冠的外觀形態,不免要歸成鳳鶥一族,是故一直畫眉、畫眉地喚牠。近年的分子技術讓許多隱藏在血液中的族譜無所遁形,這才確定,這群在密林中層走跳,以聽似「本土化」的呆萌短音唱和的綠色精靈,實際上是來自難以想像的遙遠新大陸的一支,牠在這世界上的其他宗族,目前有著琳瑯滿目的成員,絕大部分還留在新大陸。

這故事看似匪夷所思,但若回溯2400萬年,到牠與族親分離的時空,如此巨大的時間尺度,北方還曾經溫暖濕潤,一點無法理解現在已為理所當然的寒冷意像,白令海峽也不知開合了幾回,至此你便能想像其間足以發生多少可能性,洋女婿最後自成一族、落腳東南亞並且徹底本土化之事,也就容易接受了。

另一關於北方之事也發生在我們的島嶼高山上一個特有鳥種──火冠戴菊身上,別看在這島上牠的喜好如此挑剔,只能望向寒冷地區針葉林方能覓得嬌小芳蹤,牠的宗族同類或曾逐著針葉木的樹冠,遍及整個歐亞大陸的大北方,甚至一路開枝散葉,征討到新大陸,而且都發展出長距離南北遷徙的世家傳統。

我們的島上屬於留鳥且棲位看似相當侷限的這一支系,亦是早在一千多萬年前,北方的氣候開始趨向寒冷的那個時代,便已分化了出來──當時,我們的島,甚至還在海中,而一個偉大宗族便已為我們準備了一個特有種的支系。

這獨特的存在,難以輕忽,因為其意義或許是記錄這個星球曾經發生過的一次、或多次改變眾生命運的地質或氣候事件。而我也從中裡解,尋找身分的路上,或許每個人都需要準備好可能要放眼多大的空間與時間尺度,以及將面對的是多麼光怪陸離的腳本。

漂泊者的原鄉

我只能想像你還關注,我們的島最近正以發展綠色能源之名,壓縮著一些漂泊者的驛站,無視那些驛站,對於年年往返南北半球中高緯度的長途旅行家們有多重要。

是的,漂泊,這不正是你我當年給人的印象?我們剛說的那些百萬年、千萬年的故事,主角們在漫長故事線上,或許只是兀自地討生活、在與宗親同樣的霧林中棲息著,世世代代的些微播遷與分化,便自自然然地累積成回首不見來時路的光景,甚至可能本質上身為地球彼端親族的重像,觀念上卻已在地紮根,再沒有一絲鄉愁。

但現在要談的漂泊者們,如同我現在眼前的斑尾鷸,是以西伯利亞、阿拉斯加的草澤、莽原為婚配育雛的家園,年年又需因應北方嚴冬而南遷至紐澳,來回跨越半個星球距離的忙碌行者,牠們擁有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單趟飛行能力,北美航線的族群,順利的話,通常能夠不吃不喝不落地,一路從阿拉斯加的繁殖地向南飛到1萬多公里外的紐西蘭。

支持他們不懈地啄食泥灘水蟲補充能量,以及挑戰星球生物體能極限的驅動力,或許正是內建永無止境的強烈「鄉愁」──無論是對於北方家鄉的永晝,或南方灘地上美食滋味的想念。

我們曾經也被標註為漂泊之人,但不同的是,我們必須很羨慕這些漂泊者的眼光,他們與我們當年一樣地忙碌,但那時我們忙著尋找自己的方向、尋找身分的認同,而斑尾鷸、翻石鷸、中杓鷸們,牠們的眼能直接看見地球磁力線,牠們的基因裡寫著1萬公里以外的海蟲族群何時將大量爆發的直覺,牠們每年在風中跑著250倍距的馬拉松,但趟趟都是勝券在握,落地不生根,因為心底踏實,「鄉愁」在牠們的詮釋之下,或許早已不投射在某個思念的場所或親人之上,而是無限積極正向地瞄準著下一站、下一秒,永遠看似流浪,但總是下一秒就能「抵家」。

這些旅行家,唯一要擔心的,恐怕就是那些還搞不清楚自己方向的人類,漫不經心地破壞著牠們的海灘濕地驛站吧。

斑尾鷸,繪圖/李政霖

南太平洋的島鶇

兄弟,前幾年,我們島上的白頭鶇被確立為特有種了,而牠過去分類的母族──「島鶇」的全球分布地圖,竟與你所屬的「南島語族」幾乎重合。我不禁幻想,你們是否就是島鶇的化身?島鶇一族的身世之謎,是否也能像我們的島上最近一直強調的那樣,將大陸邊的島定為起點,畫出箭頭,一路播遷到南太平洋諸島上,就能結案?

可惜,鳥與人是不一樣的。鶇科世族是以長途遷徙為基調,在南太平洋之上卻發展出這特殊的一群留棲之鳥,且其形態特徵島島不同,甚至看似綜合了其他同族候鳥的特徵。曾有人分析牠們的羽色,就像分析你們的語言、你們傳統使用的構樹一樣,意圖整理族群演化的先後順序,似也不了了之。

為何不使用先進的分子技術處理,就可一翻兩瞪眼了?因為島鶇的分群,最多可達70多個,目前幾乎無人有此能力做這麼龐雜的樣本蒐集,與交叉比對……。

或許你會說,離開那島吧,古老陸塊才是一切的源頭,那裡更複雜,你將看到的是更大的世界。可能吧,真心祝福你。不過我在這島上,透過畫眉們的歌、戴菊們停棲的喜好、驛站上往來的漂泊者們的眼,也看到了廣大的世界,恐怕一生也看不完,或許有天我們將再相會,在我們的心靈都已安住的歸屬之所……。

本文的完成,需特別感謝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李壽先老師無私分享生物系統發育研究相關事實資訊,惟文中觀點均為筆者個人詮釋,疏漏錯誤在所難免,言責由筆者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