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芒之路—演繹街庄風情的文學步道

1944年,理和離開故鄉的第六年,鍾理和由北平馬德增書店出版自己第一本作品集《夾竹桃》。這部作品集裡收錄的作品,文學界認為是鍾理和早期風格「熱情、富有批判性」,與晚期回歸田園的平淡寫實迥然相異。

《夾竹桃》收錄的短篇作品〈薄芒〉是一部挑戰人性與舊時代倫理觀念的淒美愛情悲劇,故事以故鄉美濃竹頭莊為舞台。讀之讓人忍不住感慨,在理和為愛被迫遠走他鄉六年後,透過小說一景一物的刻畫,對故鄉愛恨交織的情感躍然紙上。

〈薄芒〉也是理和在青年時期風格奔放的作品,理和日記提到〈薄芒〉獲得友人的評價甚至高於《夾竹桃》其他作品,是一篇「藝術的情緒甚為濃厚」傑作,顯現出理和青年時期的才華。事實上,有評論者認為這部作品蘊含理和自傳的影子,確實如〈薄芒〉許多情節安排的場景即是理和與台妹戀愛的去處,故事主人翁因為執著於自由戀愛,而不惜違逆質疑傳統的批判形象,猶如個人際遇的投射。

故事從美濃竹頭庄的風俗傳說開始,在村北有一座人字峰,山面有座人字石,傳說中如果菅草把人字長滿,就是天災異變降臨的時候。村北的善堂,在人字山下的善堂由村民輪流供奉守堂,除了庇蔭村莊也有敦風化俗勸人向善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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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正湖南岸眺望人字峰。拍攝/林吉洋)

〈薄芒〉故事是一對年屆婚齡的主角阿龍與阿英,雖然兩人相互有好感,卻因為阿英母親早逝,父親以弟弟年幼為理由,回絕男方的提親,結局是阿龍發瘋走失,女方則終身未嫁。

這部故事的真實場景在美濃廣興地區的竹頭庄,在小說描述下是一個純樸保守、信仰虔誠的村莊。小小的街庄社會以家族夥房構成緊密的社會關係,透過農事勞動與宗教義務,約束著每一天嚴守分際的勤奮農村生活。

理和在故事中描述竹頭庄洋溢的街庄風情:

竹頭村的村頭,有一棵四時蒼綠,翼然如蓋大可及抱的榕樹。樹四周,店鋪比立,熙熙攘攘,遊人不息。故此處為此村唯一的繁華地區。因這裡有榕樹,所以村人便把它管叫榕樹下。

榕樹下的圓環是竹頭庄的街庄中心,過去庄人在這裡採買、飲食購買生活用品,進出山林務農採集的人們在此交易山產物資或稍事歇息補給物資。旁邊的店家經常擺上茶桌供鄰近的耆老喝茶談天,呈現樸實的客家街庄日常生活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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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頭角街庄的中心點,榕樹下圓環。提供/鍾理和文教基金會 )

由圓環往西步行,可見兩側各式堂號的老夥房,「江夏堂」、「潁川堂」、「關西第」、「清河堂」、「西河堂」,由祖堂向外拓展的屋舍樓房。讓來訪的旅行者逐一細數沿路的夥房,,如開枝散葉般襯托以夥房為單位的宗族社會網絡,感受到濃厚傳統街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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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2歲的楊傳榮阿拔,早年到旗山學會手工打造白鐵(錫桶)打造技術,這種錫桶專門適合用在種植菸葉、澆菜使用,即便現在用錫桶的人少了,阿拔的手工打鐵舖還是打理的非常精神充滿朝氣。)

最著名的莫過於「進士第」與「五代同堂」,前者是清朝南部第一位進士黃金團家族夥房,而後者是理和妻子鍾台妹家族與劉家的「兩姓堂」夥房。對於美濃重視教育、崇尚功名的耕讀文化,乃至於慎終追遠、追溯前人的嚴謹社會文化氛圍,產生一種五分羨慕與五分驚嘆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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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妹家族的兩姓堂夥房,堂號之上有掛著”五代同堂”的牌匾。拍攝/林吉洋)

圓環向西走到「國王宮」–三山國王廟,是廣興的信仰中心。一旁的小吃部是當地人戲稱的「國王大飯店」,禮貌性的攀談後說明我們走訪理和文學路的來意後,意外得到老闆親切熱情的回應,振喜叔說他得叫台妹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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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廟是美濃靈顯著稱的王爺廟,一旁的”國王大飯店”更深藏不露,著名的好菜並未在菜單上出現,只有老饕才能知道門路的私密料理。拍攝/林吉洋)

國王宮往北,可到達人字山下的善化堂,這裡是理和作品〈薄茫〉男女主角相遇的故事場景。〈薄茫〉的女主角雲英母親因病早逝,在孝道與宗族壓力下為照顧年幼弟妹而拒絕婚姻,導致男主角阿龍不得不放手一搏,而淪為宗族街庄所不容,最後瘋狂走失的淒美故事。

現實裡鍾理和與鍾台妹的同姓之婚冒犯傳統,同樣得不到家族與社會認可,為追求戀愛的自主不得不遠走滿州國。舊社會與新時代,個人的選擇與傳統的束縛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接縫處迸發火花。

恰好在「人」字石峰下的善堂,勸說教化人們忠孝仁義、心存善念,一場與舊社會衝突矛盾的自由戀愛,恰恰以善堂為背景闡述人性的追求。走在往北的筆直大道上,不時仍然可以聽到暮鼓晨鐘與誦經聲,一旁的農家炊煙裊裊,感受村莊生活的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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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善堂之外觀。向西北面山峰望去,可見人字峰。拍攝/林吉洋)

理和在〈薄芒〉這場以悲劇收場的愛情中,向舊社會的信仰與倫理觀提出質疑,更批判舊社會的鄉愿性格,傳統保守的觀念已經落後時代,不應該凌駕個人自由的追求與選擇。這部早期作品得到很高的藝術評價,一部分也是理和為愛奔逃異鄉的情感抒發,以及對於「人性」與「善念」的深沉思考。

每當在黃昏時刻走在竹頭庄,夕陽將大地田園染紅,再次走在薄芒之路上,除了感受到濃郁的客家街庄風情,以家族夥房構成緊密的社會網絡,還有農路旁隨手可見的斑駁的牆沿招牌,或是拆遷改建後、人去樓空夥房傾塌遺留的廢墟,都讓人感覺到一種現代與傳統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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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小路旁,經常可見到伯姆仍用柴火燒煮,頗令人珍惜這難得保存的厚重生活感。拍攝/林吉洋)

〈薄芒〉中紀載的河畔芒原(即今天羌子寮溪),河道已經水泥化後,河原縮減,只能在見到散落的菅芒在風中搖曳,理和筆下追求理想與幸福的男女,高舉自主的現代文學旗幟與傳統家族倫理辯證,刻畫街庄風情也書寫人情世態,薄芒之路「充滿藝術情緒」的韻味只能由從作品神會並且在親身遊歷中感受。

 

補述:

鍾理和在1957年十月三十日寫了一封信給文友廖清秀,大略地介紹自己因為”同姓之婚”為舊社會所不容,被迫前往滿州繼而返台的歷程以交代自己的寫作歷程,最末他對自己貧病交集累及妻兒的敘述或可說明他回到這個令他愛恨交織村莊,實在叫人無言以評論:

….如果有人問我如何甘心於此,那麼我也便要問他: 倘使你的理想和你心愛的人兩者不可得兼的時候,你將如何?何去何從?我把一生中最最有用的一段時間獻給文藝,連健康也為它而毀壞了,試問我如何能甘心於此?說真心話,如果我即此而死,那麼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雖然如此,如果二者終不可得兼的話,我的良心和責任便要我捨棄我的理想。不瞑目,也祗好算了。

現在我在這裡是既沒有地位、沒有財產、沒有名譽、也沒有朋友,好比是被綁起四肢擺向一群忿怒的群眾。他們要罵我是背德者也好,罵我敗家子也好,或者罵我殘廢者也好,那都是他們的自由了,我也準備默默地承受一切。

                                                                                                                     民國四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與廖清秀函

 

 

*鍾理和在兩部關於廣興街庄的著作〈竹頭庄〉、〈薄芒〉等兩部作品中,傳統所稱之”竹頭角”代稱為竹頭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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