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棵苦楝樹,在永恆的春光裡

我拉起衣服的下擺,把撿到的小花都往兜裡放,在裡頭累積成一窪花池——「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我獨自興喜,最後再把小花撒回原地,抬頭一望嫩綠的新葉散開,它們隨風搖晃像在替我鼓掌。童年的孤獨,在這棵樹下被拾起擁抱。

「再走過去,我就沒辦法保護妳了喔。」

語落,山腳下的狗叫聲傳起,掀起安靜午後空氣中陣陣回音。

好,只要不離開你就沒事了。

那一棵巨大的苦楝樹是我探險的折返點

我靠上他,輕撫他的肌理,粗糙、乾燥,用指尖順著上頭的紋路探險。一陣溫順的風吹來,他清雅的氣息塞滿我的口鼻,花朵如細雪落地,我甚至能聽見比指甲還小的小碎紫花落地的聲響,我震撼於此刻——即便年幼的我沒有看過細雪,在無人知曉的某個午後,我和我的樹在春天相遇。

一棵英姿凜凜的苦楝樹。

作為家裡的么女,當上頭是兩個相黏的哥哥時,妳便能提早嚐到孤獨的滋味。

男孩討厭女孩,男孩落下女孩,男孩欺負他們無法應對的女孩,如此天經地義。小時候,我真的很恨自己是女孩,我混不進哥哥與那些臭男生鄰居的友情圈裡,他們總是趁我不留意就結伴溜出去玩,一次都沒有帶上我。

有大人在的時候,我就哭得特別大聲,要大人替我討回公道。沒有人看照時,我就捧著寂寞,自個兒到鄉村四處散步,捻花惹草,追蜂捕蝶,那一棵巨大的苦楝樹是我探險的折返點。因為超過那裡,就是山腳下人家的狗的地盤,牠會發狂地吠,像是那裡藏著天大的寶藏,不讓靠近。那棵苦楝樹便是我所能步及得最遠的距離。

童年的孤獨,在這棵樹下被拾起擁抱

每當我無人陪伴,又想要強裝勇敢時,我就會自己來到這棵樹下消磨時光。強記樹皮上的凹槽紋理也能是一場遊戲,和棲息在枝幹上的烏鶖對話也是一種交談。春天尤其好玩,撿拾落在地上的小碎花是天大的任務。我拉起衣服的下擺,把撿到的小花都往兜裡放,在裡頭累積成一窪花池——「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我獨自興喜,最後再把小花撒回原地,抬頭一望嫩綠的新葉散開,它們隨風搖晃像在替我鼓掌。童年的孤獨,在這棵樹下被拾起擁抱。

小時候老是噙著委屈的淚水來到苦楝樹下,當時不知道這棵樹的名字,只覺得他的巨大成為一種厚實的陪伴,更不曉得我可憐兮兮的模樣,竟然恰好符合他的名字。很後來才知道,許多人不愛他,就只是因為他的名。

故事是這樣的,傳聞明朝開國元祖朱元璋在被元兵追殺時,精疲力竭之際,靠上一棵大樹稍作休憩,沒想到樹上的小果實被冬風吹落,不停地打在他的腦袋瓜上。他著實委屈、忿忿不平,對這樹喊:「你這個壞心眼的東西,活不過過年!」入冬漸深,當時朱元璋靠著的大樹苦楝真的變成枯死的樣貌,黑如炭的枝幹毫無生氣,枯萎乾癟的外皮,好像被惡火燒過⋯⋯在此則故事的加油添醋下,本來木材、果實就有苦味的苦楝,簡直是苦不堪言,漢人傳統中於是拒他於千里之外,庭園不種,人也不親。

讓我童年的愛侶在身上開花

但我卻因此更愛著他。有種同為天涯淪落人之感,長大後,每次經過苦楝樹,我就大肆報喜,逢人就傳——這是苦楝樹,他的果實金黃可愛,花是小巧精緻又典雅的淡紫色,他的香氣低調優雅——我喜歡他自顧自地活,好像苦不堪言都是他人在外傳,與他無關。當然我的美言以及對他的愛,他也顯得不甚在意,冬季乾涸生果,春天蹦然開花,過他的日子。

童年中有一棵巨大的樹照顧,擁抱他、輕撫他,拾他的果實、撿他的花,在無數次的經過與停駐之後,樹仍駐足於家鄉,我卻不得不成為大人。

如同所有邁入25歲之人,有著正式成為社會人的焦慮與抱負。25歲那年,我踏入刺青師的工作室,在手腕上添了一個刺青。一串疼痛後留下一枚小花環,那花與葉,想當然耳,是我童年的愛侶,苦楝。

刺青師説那是他第一次刺這種植物,也是他第一次認識苦楝。他問我為什麼刺他,後來也有無數的人問我為什麼刺他——有刺青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過這種煩惱吧,像是要為產品寫一份文案,熟練順口又要好理解,我說:「因為我很喜歡這個植物。」沒有壯志的?對。原來愛,有時候是不濃烈的。那不是一種強烈:「我太愛你了,我要你如影隨形。」那只是一種:「如果要在身上留點什麼符號,那必然是你」這樣的理所當然。年復一年,不是苦楝花開的時候,他仍在我身上開花。

在永恆的春光裡,朝所有地方走去

原來我想長成一棵苦楝。

結金色的果子,開低調到被人忽視的紫色小花,散播要閉上雙眼,深口呼吸才能被品嚐的淡淡甜香。冬天降臨時,就甩去一切,呈現如死的姿態,無畏詛咒和他人眼光,閉眼潛伏,直到春天,再以一場紫色煙花小爆炸,小聲地宣示那些「苦」之於他毫無意義。阿美族的朋友告訴我,苦楝是他們的報春花,花開時,春天就百分之百地來了,不會再走了——對我而言,整個春天是因為苦楝而存在。

「再過去,我就沒有辦法保護妳了喔!」我想起他曾經這樣說。當然,後來我超過那棵苦楝樹的範圍,去了許許多多遙遠的遠方,還是會怕被狗吠,會孤單,會被誰拋棄或也可能拋棄了誰。但當我試圖長成一棵苦楝樹,我也解開了這句咒語,我能保護我自己,在永恆的春光裡,朝所有地方走去。又或許,我深愛著苦楝樹,就是試圖穿越時光,去愛那個在樹下掉淚的女孩,告訴她:「別哭,去任何地方吧,妳能保護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