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松雀鷹飛過月亮(攝影/鄭育慧)
日本松雀鷹飛過月亮(攝影/鄭育慧)

風中的旅伴

當成千上萬隻鷹共同在風中流動、成為鷹海的時候,我們也浸泡在風中,任風吹拂肌膚,將候鳥巨大的遷徙意志滲透,作為人類的個體邊界感就此消融。觀看鷹群從頭頂和四方飛過,富有層次的天空變得更加立體壯闊,我時常驚歎地深吸一口氣,然後發現呼吸融進了風,鷹也在風中。

三月的黃尾鴝「滴——滴——滴——」啼叫著,滿天烏雲透出憂傷的氛圍,然而會感到憂傷的,大概只是人類吧?想著這麼嬌小脆弱的鳥,即將動身北返,以一雙七公分長的翅膀奮力飛越上千公里的海洋,到北方準備哺育新生命,這是牠自主的選擇嗎?牠會一路平安吧?

對賞鳥人來說,每年春季和秋季又稱作「過境期」,是全球候鳥們北返與南遷的時節。到了過境期,平日把鳥當夥伴的人們都必須與只停留一季的鳥朋友們告別,同時心裡也期盼著各種「過境鳥」的出現。

身體會知道,每口呼吸都是鷹「河」、鷹「海」

鷹海離去,鷹群的背影(攝影/李友源)
鷹海離去,鷹群的背影(攝影/李友源)
鷹群盤旋而上,成為鷹柱(攝影/李友源 )
鷹群盤旋而上,成為鷹柱(攝影/李友源 )
鷹河往遷徙的方向直直流動(攝影/李友源)
鷹河往遷徙的方向直直流動(攝影/李友源)

過境鳥,指的是不在此地度冬或度夏,只在遷徙的旅途中「短暫路過」的候鳥,其中包含各種御風能力高超、位居食物鏈頂端的霸氣猛禽,在台灣遷徙畫面最經典、最壯觀的大概是赤腹鷹與灰面鵟鷹了,集體遷徙時數量可成千上萬,剎時整片天空滿滿都是飛揚的鷹。

秋天時,無數遷徙性猛禽從北方的俄羅斯、日本、朝鮮半島、中國等地一路南下,牠們不在台灣停留度冬,只是暫時路經這座島嶼,短暫停棲休息後,緊接著就往更溫暖的菲律賓、印尼飛去。

想看鷹的人們只要研究好路徑、抓準鷹群過境的高峰時間,一早站上展望良好的制空點,便可看見剛起床的千百隻鷹集結,在低空找到恰當的熱氣流,集體向上盤旋成為「鷹柱」,在高空匯聚成「鷹球」,接著盤旋中的鷹球拉開,像條河流,鷹群直直往遷徙的方向移動,這景觀被賞鷹人們稱「鷹河」,量多時則成為壯闊的「鷹海」。

你會好奇浸泡在「鷹海」裡是什麼感覺嗎?當成千上萬隻鷹共同在風中流動、成為鷹海的時候,我們也浸泡在風中,任風吹拂肌膚,將候鳥巨大的遷徙意志滲透,作為人類的個體邊界感就此消融。觀看鷹群從頭頂和四方飛過,富有層次的天空變得更加立體壯闊,我時常驚歎地深吸一口氣,然後發現呼吸融進了風,鷹也在風中。

身體會知道,每口呼吸都是鷹「河」、鷹「海」,吸進又吐出了整個地球循環的血脈,當風在空中吹,鷹在風中飛,遷徙的意志也在整個地球流動。吹著風、觀看鷹揚起的時候,我們都共同屬於這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

大概是對這樣的感受有些成癮,每年秋季,賞鷹的人們總是不約而同地拋下手中一切,動身前往台灣的最南方,在墾丁與其他鷹友們相遇,共同迎接這些剛抵達恆春半島的鷹群。身為人類的我們站在陸地上,目送牠們再次起身出海,飛出屬於牠們的南遷之旅。

長距離跨海遷徙,必須賭上性命

遊隼(攝影/鄭育慧)
遊隼(攝影/鄭育慧)

即便身為兇猛的猛禽,遷徙仍然是危險的。去年九月,我曾在社頂看到一隻遊隼追擊赤腹鷹:空中一隻赤腹鷹被戰鬥機般的遊隼撞擊、抓住,那瞬間或許赤腹鷹瞭解到自己將成為他者的餐食,遂爆出尖銳的驚叫聲,遵循求生的本能拚命掙扎,最後終於掙脫,自遊隼鮮黃粗壯的爪中墜落,慌張地拍翅逃命。我舉起望遠鏡朝牠看去,腹部有縱斑,這是赤腹鷹幼鳥的特徵,我猜牠大概兩三個月前還是顆剛降生的蛋吧?才剛自雌鳥溫熱的體腔中落進巢裡,那時的牠根本還沒有眼睛、沒有骨頭、沒有肌肉和豐滿的羽翼,無法想像三個月後這顆蛋將參與上千公里的跨海飛行。

長距離跨海遷徙,必須賭上性命,這隻體重只有一百多公克的赤腹鷹,和同伴們共同飛越廣大的海洋,只靠牠初長成的身體,若是遇到惡劣天氣也必須堅持,不能降落,因為這趟旅途的多數時刻,下方都只有等同死亡的海,沒有陸地。

每年都有新生的幼鷹加入遷徙的旅程,磁羅盤和定位系統刻畫在牠們的基因裡,但我時常好奇:牠們真的知道前方是怎麼樣的風景嗎?才剛出生三個月的幼鳥,從陸地往未知的海飛去,是什麼心情?

日本松雀鷹飛過月亮(攝影/鄭育慧)
日本松雀鷹飛過月亮(攝影/鄭育慧)

當我思考著這些問題,忽然發現高空的赤腹鷹群後方有隻落單的小鷹,輪廓看似要融入天空了、翼尖發散,原來是隻日本松雀鷹。在牠飛過月亮時,我抓緊時間按下快門,為彼此在島嶼最南端的旅程留下珍貴的影像,儘管牠不會看見,也並不在意。

太陽燒起橘紅雲彩,灰面鵟鷹的紅背像是火花飛舞

時間到了十月中旬,赤腹鷹的主要過境期結束,接續登場的是體型更大的灰面鵟鷹,雙翅展開的長度可以超過一公尺,飛行時鼓翼緩慢深沉。當灰面鵟鷹抵達台灣,傍晚一起進入樹林夜棲,天微光的清早又緩緩升空飛離,入睡與起床的過程時常低空盤繞,近距離與賞鷹人擦身而過,震撼的景觀被稱為「落鷹」和「起鷹」。

夕陽映在港口溪上,我與賞鷹的好友靜靜坐在港口溪畔,對岸的椰子林已有許多灰面鵟鷹停棲。舉起望遠鏡仔細窺探,有幾隻羽毛蓬鬆、正用嘴喙梳理一身的羽,有幾隻早已閉起了眼睛,把握時間休息,畢竟明天旅途還要繼續。忽然,鞭炮聲炸裂,一群鷹又飛了起來,輕輕飄在空中,和風化為一體,太陽燒起橘紅的雲彩,灰面鵟鷹紅紅的背像是火花飛舞,橘紅的火光也倒映在燃燒的溪流上。

赤腹鷹幼鳥的腹部有縱斑(攝影/鄭育慧)
赤腹鷹幼鳥的腹部有縱斑(攝影/鄭育慧)

風在吹,火在飛,剎時整個世界上下都燒了起來,火光無限蔓延,風的路徑沒有邊界,我想起一位故友曾寫下:「旅伴的可貴之處在於,以沉默和背影為彼此證成這巨大的世界。」空中一隻飛行的灰面鵟鷹,必定看見了另一隻灰面鵟鷹的身影,牠們並不交談,彼此就是這趟艱困旅途中的夥伴。牠們可能在風雨中落海,但飛行的意志還在,旅程仍然會持續,每年都有新生的夥伴加進來。

「妳沒有仔細看,閃爍的方式不一樣。」

去年秋天,我站上凌霄亭,問了正在做遷徙猛禽調查的朋友:「牠們在高空混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不會認赤腹鷹和灰面鵟鷹。」當鷹群已經成為極遠方若隱若現的小黑點時,體型、顏色、輪廓等辨識特徵根本完全不管用。

「妳沒有仔細看,閃爍的方式不一樣。」負責數鷹的朋友精簡回答,她仍然舉著手中的望遠鏡,穿著天藍色外套背對著我,目光凝望在遠處,像是和鷹一起融入了天空。

我記得她說赤腹鷹拍翅較快、閃爍得也較快,但我還是沒把兩種猛禽閃爍的方式都印入腦海。這時,春日已經來臨,雲散開,陽光灑了下來,我看見眼前一隻黃尾鴝飛了起來,遊隼也飛了起來,成千上萬隻鷹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又再次離開,鷹河流過台灣,鷹友們再次集結、迎接與目送牠們北返。我腦中浮現萬芳細膩的歌聲,輕輕唱著〈FLY AWAY〉,像首溫柔的叮嚀:

看遍人來人往 緣起緣滅 不該怕改變

有人斜風細雨 天涯海角 終究能團圓 

愛收好了 有緣再見 風揚起了 請放心 FLY AWAY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趁我還能微笑的時候 請你轉身 FLY AWAY

每當過境時,候鳥忙於將邊界衝破,鷹群與人群的意志相互交織,世世代代的鷹在風中流,人們也在風中擦肩又重逢,生命的各種路徑像風,彼此匯聚又消融,共同存在這巨大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