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茶樓情結

盛熱茶的厚白磁杯散發熱氣,握都握不住,小孩屁股三把火,喝一口就嫌燙,丟下不理。等鳳爪、排骨、牛肉丸、蝦餃、腸粉、叉燒包與酥皮蛋塔下肚後,終於送來凍檸茶,不料卻越飲越感沉重,這在粵語有個字,形容得十分恰當:「滯」。

外公外婆來自廣東南海(當然媽媽也是),妹妹的說法是:「這批很純。」正宗廣州市來的。

不像我的長輩,我在台灣出生,已經沒有天天「飲早茶」的環境與習慣,離「正宗」有一截;幸運的是,幾乎每逢週末,外公外婆一定帶我們上遠東百貨的「鑽石樓」港式茶樓。

這可能是他們來到台灣,延續熟悉生活習慣的方式,也讓「飲茶」成為我人生中學到的第一種「生活儀式」。

茶水顏色深暗,杯底沉著些茶梗,小孩看了皺眉

穿戴整齊,與大人出門,搭乘電梯至茶樓。

不論男女,著黑白配色西服的領班,在門口迎領我們入座。

當時似乎有些領班懂得講粵語,總之不管講國語或是粵語,他們先問「喝什麼茶?」

其實飲茶來來去去就那幾種,菊花、菊普、鐵觀音、烏龍、香片。

大人最常要烏龍或鐵觀音,有時我們也換成菊花,清熱;但除了有明顯花瓣的菊花或菊普,其餘我分不太清楚。

坐在椅子上,兩腳不耐煩地踢啊踢,等「推車仔」經過。

熱水茶湯皆已上桌,外婆也給我們一人添一杯,茶水顏色深暗,杯底沉著一些茶梗,小孩看了皺眉。

盛熱茶的厚白磁杯散發熱氣,握都握不住,小孩屁股三把火,喝一口就嫌燙,丟下不理。等鳳爪、排骨、牛肉丸、蝦餃、腸粉、叉燒包與酥皮蛋塔下肚後,終於送來凍檸茶,不料卻越飲越感沉重,這在粵語有個字,形容得十分恰當:「滯」。

(攝影/湯長華)
(攝影/湯長華)

握著溫熱的瓷碗,特別有安全感

悠閒週末早晨,外公戴著黑框老花眼鏡讀報,外婆繼續忙著餵年紀還很小的弟弟。我手上那瓷杯底躺著短短黑黑茶梗的討厭的熱茶,不知不覺喝光。

長大一點見識了香港茶樓,那裏有些空間不如台灣來得寬敞,桌子擺得近,坐得較逼擠,但客人一樣流水般湧進,耳邊不住傳來眾人聊天的嗡嗡聲,十足「訊息交換中心」。

早就忘記我們要了哪款茶,但送上的第一壺,好像不是拿來喝的。大阿姨手勢俐落地燙洗杯盤碗筷完畢,再以紙巾抹乾分給大家。握著溫熱的瓷碗,特別有安全感,所有的細菌都被「燙掉」。

大人盡情聊天,互相斟茶,談笑間彼此以食指中指輕敲檯面,嘴裡唸唸有詞,說「唔該」。

唉呀,原來以前外公外婆都幫我們把茶倒得好好的,什麼都不用擔心。

住北美時與朋友去他們熟識的茶樓飲茶。

迎面而來笑盈盈打著黑領結的領班May姐,總幫我們安排到挺好的座位。點菜時貼心提醒:「今日芥蘭好靚。」「有老火豬肺湯,來碗不?」

客人愛吃什麼都記牢牢,桌桌安撫得妥當不露痕跡,難怪每逢舊曆年,熟客都很有心的封利是給她。

(攝影/湯長華)
(攝影/湯長華)

「如果真係想飲啲特別嘅茶,自己帶囉。」

配港點,雖然茶的選擇不離那幾種,在朋友中也分好多派。

A必點香片,喜歡帶股茉莉幽香的茶湯,口感清爽。

B喜歡菊普,享受普洱的些微厚重(我的台灣朋友都說那是「臭曝味」),還有鼻尖隱約的淡淡菊花香。

我也愛菊普,泥一樣的氣味,像回歸大地,膩滯全消。

L的媽媽喜歡壽眉,而且只點這款,我喝完覺得比較清淡,在台灣則極少碰過這個選項。自己上網研究一下,原來是一種純「萎凋」和「乾燥」,重喝「香氣」的「白茶」。難怪之後我不曾再點過,重口味習慣了。

想起台灣人泡功夫茶的講究,問朋友:「你們會在飲茶的時候,特別要求喝什麼茶葉嗎?」

「唉呀,妳以為有得飲馬騮搣啊?如果真係想飲啲特別嘅茶,自己帶囉。」

「馬騮搣」這句廣東話外公外婆沒教過,但就算第一次聽,也秒懂是什麼意思。

馬,發音「麻」; 騮,Lau 一聲;馬騮就是猴子。以前大人氣我們調皮,都這樣罵小孩。搣,mit 一聲,i 短音,t 只停頓不發音;不乖的時候外婆用力捏我臉頰或大腿,掐得我雪雪呼痛,就是用這個「搣」。

想像訓練幾隻調皮猴子,在地形險惡處爬高爬低採回來的茶,肯定不簡單,「馬騮搣」大概就是「矜貴的茶葉」吧。

上網搜尋,究竟屬什麼茶種有許多不同說法,倒是讀到幾部提及「馬騮搣」的粵語電影。有些配成國語後為了讓觀眾理解,將「馬騮搣」寫成「猴子採」,我覺得一點也不傳神。

也罷,觀眾看得懂同樣很重要。

吃完有種世界毀滅的感觸,覺得自己折墮得厲害

在這非粵語區的東方熱帶小島上,各種飲食文化四面八方湧進,融合,天天都有新花樣,每樣都吸引人。年紀漸長,經常提醒自己要當一個跟著上時代的人,不要排斥新的玩意兒,至少要觀察一下嘗試一次。可是我實在忘不了老派茶樓,因此經常閱讀不同部落客發表的新潮食記,希望能在港式茶樓式微的南部,找到合自己心水的點心。

前陣子跟風在大百貨公司排隊進場吃港點,發現現在好像不興沉重的大茶壺與厚厚的白瓷杯,甜點則是一種用手擠一擠奶黃會從動物造型鼻子跑出來的包。

吃完有種世界毀滅的感觸,覺得自己折墮得厲害。

突然非常想念週到的老領班;想念熱氣蒸騰的推車仔;想念杯底黑黑短短的茶梗,還有茶面上漂浮的幾瓣細小菊花瓣。

大聲宣佈,我就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