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每個人都只能各自謙卑地面對自身的無知,甚或深刻承認自己從未想過;要還原一杯不受人為藥劑汙染的純淨茶湯,背後需要給予的支持或堅持,是來自一份單純的、尊重自然的意願。
到集合地點上車,同車的友人都多久沒見,開車的朋友說要繞去附近接另外兩位新朋友上車。接到人了,才開始聽新朋友是怎麼從香港逃出來,一個帶一個,一個攝影師,一個鐘錶專業,來台灣花了不少錢,安頓住處或成立公司都還沒著落,倒是開口說需要先上山買茶,促成了我們這次組成尋訪茶農的出遊之旅。
陣仗頗大,小小農舍瞬間鼎沸起來
買茶喝茶是我自茶館離職後,與前同事們聯絡感情的一種聚會形式,茶葉流通的便利性,成為習慣一段時間就需要添購的日常備品。然而,自己再怎麼講究喝茶,卻從沒生起過特別的心意想要專程去走一趟茶產區拜訪,這次倒是特別。
當窗外的窗景,不知何時從國道五號的快速道路,轉進石碇區,逐漸向山裡更彎處迴轉,香港朋友的政治話題,亦曲曲折折跟著行經的林相一邊深入繚繞。
天氣好得不像多變的春初,趕買冬茶的我們,也期盼今年的新茶可以搶先添購一波。
遠眺道路下方的北勢溪,自眼前一路延伸;當車子從下坑子口轉進九芎坑後,北勢溪仍或近或遠地在低處,放射狀地起伏。
午後的斑光紛落於柏油路面,抵達熟識的茶農農舍前的小空地,還沒下車,就聽舍旁看門的大狗熱情吠叫,更別說一行人各自下車後,免不了要給狗兒一輪仔細地嗅聞,才像安心搜身完畢般,准許放行我們進入屋內。
茶農年事已高,但仍硬朗的身子且底氣豪爽,快意招呼我們入座。原先在舍內還有其他訪客,見我們陣仗頗大,小小農舍瞬間鼎沸起來;起身讓位、陪笑致歉,一會兒聽眾人簡單自介背景與稱謂,一會兒又見茶農杯杯盞盞地要洗壺、要換茶、要夠足人數的新杯子,又嚷著要夠足溫度地在我們面前重新燒滾山泉水。
一張新的人臉,就是一幅全新俯視的高空航照圖
在場人的臉上,都發光般地映著各自的來歷與地圖,彷彿每認識一張新的人臉,就是一幅全新俯視的高空航照圖。不論是透過茶農的提問,重新再認識一次香港朋友的城市背景,呼應他們生活的氣味,刻畫在臉上的皺紋與肌理;同樣也跟著香港朋友一起認識茶農起居的所在地,包含悉心照料的茶園,和周圍的生態環境如何共生至今,維持平衡的可能性。
茶農的身邊還坐著一位親密的友人,聽其介紹,原來住隔壁山頭,是個喜歡走路當運動、散步散一散,就翻山過來串門子喝茶聊天的陶藝家;已成一派大師,且收徒無數,卻還是親親切切,不停搖手低頭說沒什麼、沒什麼,表示顧窯都要燒上好幾天,且顧窯需要的經驗不容易,特別是柴燒。
須等到數天密集的工作結束後,就會外出走走、散步,略事休息而已。
茶農聽著,邊舉起桌上的幾把壺,點名般擺在我們面前,說都是這位陶藝家帶來送他的,陶藝家客客氣氣擺手,說每次來都會喝茶,不好意思嘛。
談天的同時,茶農已經快手快腳泡好今年春的包種茶,我們接著切入去年茶葉收成的狀態,關乎氣候變遷影響品質的穩定度,或是產量的多寡,甚至聊到茶農一直以來在石碇一帶種茶時,不斷身體力行,與多方實驗的自然農法;紮紮實實給我們這些只懂得喝、只曉得聞香的門外漢,傳遞許多寶貴的生態觀念。
紫芽,如何與環境中的昆蟲共生
話題隨著一泡接一泡的茶款更替,我們陸陸續續在茶桌上輪番品過更多茶,從一開始的包種,到後來的東方美人、白茶、紫芽,甚至還拿出私藏的陳年普洱。
貼心的女主人怕我們茶喝得太多會餓,默默端出一盤盤的水煮玉米、水煮花生、蒸地瓜,都是自家種的,味道鮮美清甜而不膩。
看似簡單淡味的茶食,卻能迅速幫我們補充熱量,又不至於太過重口味,而影響了品茗時,最重要的嗅覺與味覺。
沒想到喝茶是真的會喝餓的,或也真是沒吃過農家自己栽種,或與隔壁鄰居交換來的天然美味,僅僅只是水煮的玉米跟花生,就香甜、甘口到讓人瞬間感覺自身彷彿赤腳在大地之上,純粹的能量,使身體被滋養的同時,也深深受到撫慰。
吃飽喝足的我們跟著茶農起身,踩穩了崎嶇的小徑,一行人跟著來到一區茶農自己專門規畫為實驗場的矮坡地。
我們一起在現場觀察栽種的紫芽,是如何與環境中的昆蟲共生,不論是害蟲或是益蟲,茶農堅持不除蟲,不使用農藥。
那些昆蟲的存在就代表自然
他的理念出於簡單的道理,他說:「昆蟲會來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會沒有原因就出現。大自然中,所有的存在都是有道理的,既然如此,我就沒有道理要除蟲。」
茶農談起自身摸索、實驗的經驗,最後得出的結論:「應該是我要去思考,怎麼跟自然相處,而不是看到蟲,就只想著要趕快下藥、要除掉。一定會有其他因應的方法,只是我們要願意去想,願意去嘗試。」
對茶農而言,他認為那些昆蟲的存在就代表自然,透過環境教育的機會,他告誡我們:「做人不要只想著控制自然,」尤其是做農的他,每天都花上許多時間在思考如何動用身體感官,跟自然相處。「自然教會他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尊重。」
茶農說:「要懂得尊重一切的存在,不管是多麼微小的生命,都值得這份尊重。」
我站在茶園裡,身旁是間隔開闊的十幾株紫芽們,抽高得至肩膀處,芽尖處也如其名,深紫得帶點暗紅色,油亮地暗暗在發光似的。
眼見這區的實驗坡地,沒有想像中的那種慣行農法的茶園,種滿密密麻麻修剪、計算整齊的茶樹;反而是每一株茶樹都擁有足夠空間可以開枝散葉,甚至放任高至腳踝處的各種形形色色的雜草,一起與茶樹共生;不同於一般認知中,為了除盡所有雜草,在灑過除草劑後,常見茶樹根部處一片僵硬光禿的土壤平面。
眼前的茶湯,明顯凝聚出一股神聖的靜默
當我們所有人都看得盡興、問得過癮,心滿意足回到茶桌前,再次品嘗先前喝過的紫芽時,一切的感受與衍伸的意義,瞬間迥然不同於最初尚未實地走訪過茶樹時的心情。
從原本毫不在意或不知從何珍惜起、看似簡單的一小杯茶,彷彿理所當然的茶湯,在親自到現場觀察、感受茶樹種植的環境後,所有人面對眼前的茶湯,明顯凝聚出一股神聖的靜默。彷彿每個人都只能各自謙卑地面對自身的無知,甚或深刻承認自己從未想過;要還原一杯不受人為藥劑汙染的純淨茶湯,背後需要給予的支持或堅持,是來自一份單純的、尊重自然的意願。
結束拜訪與買茶的行程後,我們告別茶農。離開石碇,跟著夕陽追出山區,重新遁入光燦刺眼的夜晚都市。
我們接著帶香港朋友,來到其中一位朋友的家中,持續之前彼此熟悉的喝茶聚會形式,一路叨擾到深夜,漫談更多茶之外的人間。
門口分別之際,開車的朋友拿出在道別茶農時,女主人不忘塞來的一大袋地瓜,將眾人的心神瞬間拉回白天時,在喝餓了茶桌旁,如何狼吞虎嚥那份簡單純粹的山中美味。
怎想得到呢?就只是歪歪扭扭、看似不起眼的地瓜條而已,卻多了一份飽受大地與人情共同照顧的心意。
透過泡茶儀式,尊重並接受至今相遇的一切緣分
返家後,為了要仔細再品味一次今日買回的茶,捨棄發懶慣用的馬克杯,轉而挖到櫥櫃深處,非要尋出那支泡功夫茶專用的茶壺。
認真尋出塵封已久的茶壺。又擦又摸,光是裝壺的木盒上,印有手寫的製作年份,亦有陶藝家的落款。
我一邊陌生,又似曾相識地思索起落款的名字,一邊小心拆開橡皮筋緊緊缚住的、用層層氣泡布所保護的壺身。
初買這把壺的時候,寶貝得要命,特別喜歡它能夠展現出圓潤、滑順口感的茶湯,尤其意外久浸時,亦不易顯得苦澀,使得茶湯的修飾度之高,發香的程度更是不在話下;卻因為太貴了捨不得,買來後試用幾次,就緊張兮兮地束之高閣。
當我從壺身的胎土與工藝,重新憶起這把是柴燒技法的瞬間,也想起盒身上的落款,就是今日上山訪茶農時,初識現場的那位陶藝家的名字--即為同一人--
我錯失與這把壺好好相處的漫長時光,也錯過與製造出這把壺的陶藝家,現場相認的難得機緣;我呆愣看向壺身許久,回想陶藝家的面容與模樣,只能相信自己當下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燒上一壺水,認真泡一杯茶給自己。
一個人為什麼會想自己喝茶?原因還能有什麼呢?不過就是透過泡茶的儀式,同步以身心感恩天地,尊重並接受至今相遇的一切緣分,還原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