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大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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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布農的山:溫柔流動的營火

「因為生火是與山林最溫柔的對話。不疾不徐,才能把火生起來。」

我最喜歡的段落,大部分跟他反芻從布農朋友那裡學來的與自然相處的態度有關。他是先從布農族人身上知道了各種他們對待山林的態度與智慧,然後當他獨自在山中時,再慢慢體會這些習俗或儀式的意義,那些山就不再是地理或地形意義的山了。

那些山已經變成布農的山,而他自己開始取得了一雙布農的眼睛觀看世界,也進而真正體會「成為布農人」的意義。(摘自詹宏志推薦序)

為了讓營火茁壯,我也依據營火的聲音調整吹氣的強度與頻率。沒多久,嗆鼻的白煙竄出,如雲海般蓋在營地之上,最後隨風融入霧氣,夕陽穿透煙霧,營地顯得更加魔幻。

我心滿意足地窩在火邊,欣賞煙霧千變萬化,當中柴燃起熊熊大火,營火才算穩定。

「煮飯前要先燒壺開水。」

「剛生好的火,還很不穩定,要讓火底下的紅炭足夠,不然大火煮飯到一半,火不夠了,這樣飯就會不熟。」

生火就像是男女在戀愛中的相處

我煮飯前總會想起大哥的叮嚀,先在營火上放一壺水,同時調整木頭的位置,讓空氣流動更加順暢,火勢更加旺盛。有時我感覺到生火就像是男女在戀愛中的相處,想要順利生起,必須準備好各種柴料,架好細柴。一開始得小心翼翼,細柴過度擁擠會造成缺氧,火苗就會熄滅,但過度稀疏則會後繼無力,最終也會熄滅。照顧火苗就像追求心儀的對象,操之過急死纏爛打會適得其反,然而過於冷淡疏離毫無動作,也會讓機會從指尖流去。

當火種引燃細柴,瞬間熊熊燒起的火勢像極了熱戀期,經驗不足的人往往一看見火苗就以為已經成功生起營火,殊不知可能好景不常,隨著細柴燒盡,火苗瞬間消失,一切回到原點。

熱戀期一過,要維持感情除了保持適當空間,還得透過溝通。觀察營火彷彿是在與火對話。

需要加柴嗎?

還是再等等?

這塊木頭太大,不適合現在就放,稍晚再放入!

補充好木柴等待暢通燃燒的空檔,我常一邊盯著營火,一邊自言自語。必須透過觀察與對話,聆聽火的聲音,尋找最佳平衡。當粗柴燒起,營火逐漸穩定,就像步入婚姻生活。

熊熊大火雖然能帶來的溫暖,但也會快速耗盡木柴,要有安穩而持久的熱能度過寒冷夜晚,靠的是營火中心的紅炭持續散發的紅外線輻射。

無論是在外顯的生火技巧上,或內隱的禪學領悟上,一氣呵成的生火都是能量快速的流動,不熟悉生火的人,一時無法看見其中運行的連結,以至於許多初次跟我爬山的夥伴總會瞪大眼睛問:「為什麼你生火這麼快,瞬間就有營火?」

「因為生火是與山林最溫柔的對話。不疾不徐,才能把火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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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規律的火光舞動如同催眠,讓人短暫出神

在黑暗來臨之前,我盡量不留戀營火,把握餘暉順著風勢獨自散步,在森林中遊蕩,回到稍早撿拾木頭的大樹之下,欣賞樹形,抬頭望向樹冠縫隙,尋找完美躲在樹梢縱情鳴唱的鷹鵑,端詳樹幹上新鮮的水鹿磨角痕。森氏櫟隨風搖曳,發出宛如拔地行走的聲響,我這才趕緊在天全黑之前循著營地飄散而來的煙味返回火旁。

火舌在潮濕的木頭之間爬進爬出,枯枝末梢噴出滾沸的水蒸氣,嗤嗤作響,燒紅的木柴偶爾發出爆裂聲。營火已經趨向穩定,製造出屬於光線與溫度的結構空間,只要離開數公尺,即可感受到溫度陡降,外面是冷涼的自然荒野。

當夜晚來臨,人類不得不退去對視覺的依賴。我短暫閉上眼睛,聆聽營地四周的聲音,感受屬於聽覺的森林世界。飛蛾受到篝火召喚,在火邊胡飛亂撞,拍翅發出低頻聲音。不遠處碧眼樹蛙發出清脆連續的求偶聲。稍遠高處似乎有大赤鼯鼠一邊滑翔,一邊發出嗤…嗤…嗤的急促叫聲。更遙遠的溪谷對岸,黃嘴角鴞的哨聲穿透寂靜。森林裡的生物在不同位置發出聲音,建構了一座屬於聽覺的地景世界。

傍晚的雲霧在入夜之後逐漸消退,月光穿透森林,灑在營地周邊。炊煮晚餐,療癒一日疲勞之後,關掉頭燈圍坐在營火旁邊聊天。一柱柱光線隨火舌冒出,營地在忽明忽暗之間閃爍,人的臉孔被篝火照射出立體輪廓。大家不約而同安靜凝視營火,不規律的火光舞動如同催眠,讓人短暫出神。大家默默輪著酒,等待誰先開口分享故事。

山野的一口米酒為何能讓人變得如此感性

我在火邊想起林大哥說過他兒時的故事。那個時候他才國小,有一天父親到學校去,希望他能跟著上山學習打獵,不要再念書了。他一邊喝著米酒,一邊對我說起那段獵人訓練:

住在山上的獵寮,晚上哪裡有頭燈! 如果要出去都是用san(油柴)當作火把。

爸爸會故意訓練我,叫我拿著火把,走山路去溪邊取水。那個路很陡,一不小心就會跌倒。取水很重,然後還必須很小心火把,不能熄滅,熄滅就看不見路了,所以必須很小心。

白天不苟言笑的大哥們,在夜晚米酒下肚後,彷彿變了個人似的開朗健談,一個個開啟即興的營火故事饗宴,故事看似隨興卻濃縮個人生命經驗,更是文化精華的傳承。

各種故事都可能脫口而出,有時會從童年斯巴達式的嚴苛訓練開始,在一口乾下米酒後停下。

圍繞著營火分享故事,似乎就是夜晚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大家珍惜地啜飲杯中的紅標米酒,總是在喝下肚之前,自顧自說「奇怪,這米酒真的是隨著海拔升高,越來越香甜」、「山下的米酒就是沒這麼好喝!」

當酒杯輪到我手中,我嗅了嗅米酒,確實帶著一股清香,米酒嗆鼻的味道似乎已經被荒野給稀釋。我不禁納悶山野的一口米酒為何能讓人變得如此感性,即便原住民大哥們也是一樣,那是短暫拋棄工作、家庭,投入山野懷抱的浪漫情懷所致吧!

來到山上都是過客,必須尊重這片山林過去的人

營火的煙霧與酒精帶來的微醺,共鳴在山林故事之中,某回已有六分醉意的大哥突然放下酒杯,抬頭看著我們,雙手高舉在前,作勢吹氣,認真地說:「以前沒有打火機,在山上要帶著猴板凳當作火種。爬山的時候,掛在腰上,隨時注意火不能熄滅。然後到營地要很小心的拿出來吹氣,所以生火很慢,火苗都要慢慢的吹氣,把猴板凳裡面的火吹出來,再去點燃油柴。」

「大哥,要怎樣才能讓猴板凳有火維持著?」

「你要會挑,不能挑太小的。然後要慢慢放在火邊燒,火才會燒進去被保留。」

大哥抬頭看著提出疑問的我,再次重複剛剛的故事,邊說邊動作。我迫切期待能從故事中學到製作猴板凳火種的流程,但光是聽實在難以想像,恨不得手邊就有猴板凳,可以請大哥當場教學。

又有一回,大哥喝到一半,表情嚴肅告誡我們,在山上要保持虔誠的心,我們來到山上都是過客,必須尊重這片山林過去的人。過去大哥較少對我提到布農族的信仰與神鬼觀,但是還是會不經意告訴我們,經過舊部落的時候,可能會有老人家在旁邊看我們,所以必須用入山儀式告訴山神我們來訪的原因。此外,他也說在森林裡面大呼小叫會打擾hanitu(靈),更會嚇跑野生動物,這樣就沒獵物了。

多年之後,我已經能獨自在山中行走,回憶過往從部落大哥們身上學習到的山野技能,那都帶著一種天人合一的道德感。山野技能是知識外顯的展現,融入自然運行的法則,更能理解心無僵化法則是自我解脫的隨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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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溫柔,行走就越顯從容

我始終認為登山最終會學到溫柔處世。不必刻意趕路,別讓自己陷入過度緊繃、滿身是汗,避免過於急躁,放開內心的糾結,坦然遊蕩於森林之間。放開自己,對山的感情反映在行走山徑的每一步伐之中,踏出穩健的步伐,讓腳尖先感受到森林的質地,既能避免跌倒滑落,也能減少對山徑的過度踩踏及對樹根的壓迫。我在行走的過程中,不停思考如何和自己的身體溝通,也跟山溝通。

溫柔帶來從容。身體適應山徑的坡度,踏出最自然合宜的步伐,意識放鬆,便有餘裕品讀山徑上的蛛絲馬跡。在山徑被過度踩踏的地方,我能感同身受步道所受的傷害,試著以更輕柔的方式穿越。為了讓自己能輕盈地行走,融入森林之中,我會先觀察而後動。有時看見的是動物的足印,又或許是正在盛開的玉山當歸,溫柔地從我的腳下流到山間。

越是溫柔,行走就越顯從容。我從營火的點燃體悟到登山是一道人生哲學的命題。越是急促,越無法將事情完成,這是我從布農族的山林文化中逐漸學來的。(摘錄自《走進布農的山》,小標為本刊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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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走進布農的山》

作者:郭彥仁(郭熊)

出版社:大家出版

出版日期:2022/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