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攝影:顏歸真)
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攝影:顏歸真)

山女

天氣不好再不是不上山的理由,原來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寒冷與無明都是為逼出全新的溫暖與澄澈。雨霧朦朧之時,山的野性益發鮮明。它召喚心中的靜定之力,不專注覺察,便可能走不下去。

風雨不停歇,細葉杜鵑依舊一直開。

山是粉嫩的紅,氤氳的綠。

鼻尖是潮濕的水氣,風愈來愈冷冽,整座森林,都在呼吸。

若我們夠清醒 可知覺全宇宙為一體

妳說,若我們夠清醒,可以知覺全宇宙為一體,風裡有鳥的振翅、松的芬芳、動物的鼾聲、祖先的傳喚,所有生命在終結前吐納給世界的最後一口氣,都混融在這裡。

煙嵐穿行於山徑上,盤旋在杉林腰際,妳一個轉身,睜大眼,說怎麼會有這麼高大的樹?樹在風裡跳舞,妳邊說,邊手舞足蹈起來。

雨霧朦朧之時,山的野性益發鮮明。(攝影:顏歸真)
雨霧朦朧之時,山的野性益發鮮明。(攝影:顏歸真)

軟軟厚厚的苔蘚舖滿樹幹,綠意深不可測。一行人坐下,她抬頭仰望,說森林就是這樣相互倚賴的,植物的競合關係和人類多麼相像,地底下菌絲的互聯網超乎我們想像,緊緊抓住土地。冷冽與潮溼未曾令我們停止說故事,聽見冠羽畫眉的叫聲了嗎?還是白耳畫眉?沒有太陽的山徑上,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裡數數,林子裡深山鶯的鳴叫在高分貝滑落前往上提了幾次?18次?21次?喔……聽說牠可以連續上揚30次。

深呼吸,濡濕的水氣滿載山的秘密,人們搖搖頭,說天氣太差。一整週,未曾真正晴過,有經驗的、無經驗的,都折返了。只剩我們,繼續攀升……。

愈濕冷,愈明晰;愈狂暴,愈清醒

人們說,上面只有「白牆」(大霧瀰漫無展望之意)。嗯,白牆有什麼問題嗎?能見度不高,就不值得去?

不,真正的存在不是用看的,雨霧朦朧之時,山的野性益發鮮明。它召喚心中的靜定之力,不專注覺察,便可能走不下去。

大風在南湖圈谷旋轉,窗外的呼嘯是什麼終於明白,妳們私語,說眾神在開會。縮著身子在山屋裡圍圈,交換人生一回又一回。

天氣不好再不是不上山的理由,原來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攝影:顏歸真)
天氣不好再不是不上山的理由,原來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攝影:顏歸真)

山屋門一開,冷雨自屋簷滑落,斜風毫不費力能令傘開花,每一次如廁都像作戰,披上冰冷溼透的雨衣,投身風雨前,永遠都要蹉跎與掙扎。我們無法阻止,無法阻止身體運行,屎尿會來,妳被迫冒著風雨去蹲伏。活著,愈濕冷,愈明晰;愈狂暴,愈清醒。

大風冷雨中,一行人背上小背包走向谷地深處,迴身一看,南湖山屋呵,這伴隨我大半青春的紅白小屋,這麼隱沒霧裡,多少個故事多少次追尋,關於山野、環境、人性、各種渴望與欲求。而我還是會上來,探看這裡千百種風情,訴說地底埋葬的垃圾與足跡。我曾一人獨享風雨,彼時有未解的孤寂,而今有一群人,一群女人,無畏風雨地穿越,抵達,她們以行動告訴我:「妳不孤單。」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我們呢,不是來看大山的,是來給大山看的。

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

於是這世界顛倒了、平衡了、混融了。天氣不好再不是不上山的理由,原來入山不為看山,而是遇見覺醒清明的自身。寒冷與無明都是為逼出全新的溫暖與澄澈。見過大山真面目的人可能是盲目的──如我,多想要大家能看見啊,指著不遠處,看到鹿野忠雄說的那一道銀河嗎?「南湖的地形就是那樣喔,一片片銀色的平板石岩上,錯落灌叢,太陽照射的時候,整個谷地都會閃閃發亮!」

「南湖的地形就是那樣喔,一片片銀色的平板石岩上,錯落灌叢,太陽照射的時候,整個谷地都會閃閃發亮!」(攝影:顏歸真)
「南湖的地形就是那樣喔,一片片銀色的平板石岩上,錯落灌叢,太陽照射的時候,整個谷地都會閃閃發亮!」(攝影:顏歸真)

女人們瞇著眼望向指向之地,除了朦朧白霧,甚麼也沒有,多數人不在乎,反正看不出來,注意力放在身體,專注在風雨裡走路,「冷只是一種感覺。」只要接納,其餘全是禮物。

上圈谷漫步,雙手打開能感覺到更多的風,另一雙手搭上來,妳們圍成了圓,合唱綠度母心咒,她在圓外跳舞,恍若無風也無雨。那一身登山裝啊,包含護膝,竟成了最適切的舞衣。圓柏群請你聽見,人類的有知以及無知,愛欲癡傻都在這裡。而當,當我們圍聚山屋裡,環顧一室空蕪荒茫,那些說好要上來的人呢?說好喧囂吵雜的客滿呢?

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攝影:顏歸真)
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攝影:顏歸真)

山給我們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安靜。誰說風雨無情?雨愈冷而心愈熱。

山屋裡妳們各自縮在睡袋裡書寫,振筆疾書的是什麼?明明這裡淒風苦雨什麼都看不見……妳的鏡頭霧掉,自動對焦當機;妳的手凍到無法穿好褲子;妳走到內褲濕掉;妳借了她的中層保暖衣;妳在碎石坡上被大風吹倒兩次;妳懷著無邊恐懼穿越五岩峰;妳的背包套飛走了被撿回來;妳在泥濘濕滑的陡坡一邊滑壘一邊哼歌……當雨靜靜停了,妳望著天空,衷心讚嘆:「天氣好好喔!」我才明瞭女人的天真與可愛,到底有多麼強大。

群山靜默不動,如大佛盤坐

餐後,聊起圈谷山屋底下埋藏多少垃圾的秘密。眼淚冷不防滑落,五十七歲的她啞著嗓子問:「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多年前,一個十歲的女孩也曾在這裡這麼哭著問我,記得她因撿不完的垃圾握拳捶打溪邊石頭的側臉,當無知醒轉為有知,人類會因此甦醒,赤誠的土地之愛,無關乎年紀。

當無知醒轉為有知,人類會因此甦醒,赤誠的土地之愛,無關乎年紀。(攝影:顏歸真)
當無知醒轉為有知,人類會因此甦醒,赤誠的土地之愛,無關乎年紀。(攝影:顏歸真)

多年後,當我再回來,轉身一刻看向南湖圈谷。如果有一處地方,一來再來,像一面鏡子,照見二十歲到四十歲的自身。這裡收納了我的年輕孤傲,狂妄自大;也牽引出我的謙卑自省、慈悲與智慧。晚間九點,當我再一次關掉頭燈,蹲踞在灌木叢間如廁,兩手圈住自己,呼嘯的風打著光涼的屁股,雨滴不停自衣襬滑落,山屋閃耀的警示燈在風雨間就快要看不見,我依舊能感到心安,那是與山深刻的連結,群山靜默不動,如大佛盤坐,我不過一隻螻蟻,匍匐爬行其間,一次又一次,來這裡吸吮祂的乳汁,發現人類的勇敢與深情,無知與盲目,無論狂風暴雨,或天朗氣清。

就這麼下山,帶著山裡醒覺的眼睛,微微發痠的身體,走過五顏六色的車水馬龍、走在隱隱發臭的河道旁,在高級火鍋店舉杯慶祝,眾女子的傻氣與謹慎。在狂風驟雨的高山、或雜亂無序的家室,無論何時何地,當妳懷疑自己無法重整、無能穿越,都會記起山間那一列穿著雨衣褲,全身滴水卻篤定上升的步伐,只為一次,無憾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