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濱公園野花草繁茂。(攝影/周姚萍)

雜草

他們,真的很溫柔,乘風而來的、搭鳥兒或動物便車來的、自立自強彈射而來的、隨波逐流來的,只要種子落地長起,幾不拔除。於是,這些草兒也反饋以溫柔──覆成草毯,為土地保濕;引來食蟲成為害蟲天敵;以根部的共生菌幫作物抵擋病蟲害。

我問:為什麼你那麼自在呢?

小金英答:咦?你的自己不在嗎?跑哪兒去了呢?

牆上,鐵線草從小小縫隙迸出線條強烈的綠意;行道樹下,小金英的花兒隨風奔放跳躍;小徑旁,昭和草、紫花酢漿草、黃鵪菜儘管灰頭土臉,卻氣勢逼人一路迤邐。

走路時,我的眼光常為雜草停駐。

因為羨慕它們如此強韌吧!只要有丁點泥土,迎著風、迎著雨、迎著陽光,便悍然而生。

因為羨慕它們如此自在吧!美也好,醜也好,有人稱讚也罷,備受忽視也罷,何需管呢?只要努力生長就好。

我很難有那般強悍的自在。

人一生的追尋,最終不過自在,只是,夾纏於人際網絡中,自在不免得靠旁人得證,頂多各別訂下的證明標準不同而已。於是,它往往成了萬千螢光中最亮的那一點,迷了心、晃了眼,太易錯認、太難企及。

除卻自在、強韌、悍然,我對雜草所下的形容詞另有溫柔──這是由女農朋友從親身種植經驗轉譯給我的。

那年,不過一月,卻已大寒,一日去看老同學畫會所辦的畫展,回程在臺北車站前候車,舉頭張望,對面建築物掛設的時間及溫度顯示器,溫度該欄,閃著亮橘色、大大一個 0 ℃。我都裹上胖胖羽絨衣,加毛毛圍巾、毛毛帽、厚絨啞巴手套,牙齒卻依舊打架不止。回到家,管理員像小孩似的,興奮對我說:「下雪了,外面的車子都積雪了。」其實並非雪,那紛紛霏霏的,該是冰霰。

寒凍造成農損嚴重,然數日後我前往市集,女農朋友攤位上綠的綠、紅的紅,紫的紫、黃的黃,依舊被色澤飽滿的蔬菜給擠滿。她也像孩子興奮,「我告訴你,我都沒除草,結果雜草替蔬菜擋冰霰、保暖,救了這些菜的命。」

原來,雜草以強悍作溫柔,發揮恁般作用!

紫花霍香薊與大花咸豐草。(攝影/周姚萍)
紫花霍香薊與大花咸豐草。(攝影/周姚萍)

我問:你覺得自己有用?還是沒用?

大花咸豐草答:管那麼多幹麼?只要蝴蝶、蜜蜂都愛我,我也愛蜜蜂、蝴蝶,那就夠了。

人們對雜草,大抵視而不見,要不就想除而殆盡,只因認定它們沒用,但真是如此嗎?

一日,我到河濱公園散步,翠鳥比箭還精準地往水中石頭飛射而去;樹上鳥囀活脫脫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白尾八哥在草地或悠然散步,或蹦跳啄食。仔細看,各有風格的野生植物,如白花三葉草、大花咸豐草、雷公根等,已在原有人工草坪展露壓倒性之姿。

河濱公園野花草繁茂。(攝影/周姚萍)
河濱公園野花草繁茂。(攝影/周姚萍)

我遠遠望見一位婦人趴在地上不知搜尋什麼,趨前好奇問道:「請問您在找什麼?」

「一葉草。」婦人微微抬頭回答我。

「用來曬乾泡茶喝嗎?」

「對,也可以放在烤箱烤乾。上次朋友來作客,我將一葉草烤乾,放在白飯上,她說酥酥香香的,很像海苔,非常好吃。」

據傳網路小道消息誇大了一葉草的效用,因而引起採集熱。不過這位婦人說,在她小時候,母親就會採集一葉草回家運用,她早熟知這種藥草。

原本的陰天,霎時雲開光來,婦人露出稍帶苦惱的表情說:「這樣太亮了,很難找。」意思是光亮包裹了草地所有層次的綠與線條,令人難辨目標物。

其實先前陽光未落,我看半天,也沒找到一株自營養葉葉柄若劍出鞘般伸出孢子囊穗的一葉草。

過往,由於醫藥不發達、不普及,農村的人們生了病,往往自行採集藥草醫治,困窘的經濟,也讓大家懂得以野生植物為餐桌添色增香。那時,每種草的名字都清清楚楚記在人們心中。

然而時空轉換,有用變無用,那些野生植物漸漸失去名字,徒留一個「雜草」通稱。

但仍有人能一一指認這些野生植物,並溫柔待之。

我問:你也愛溫柔共生吧?

銅錢草答:那什麼?我只是好好活著而已呀!

一次,我到新竹油羅田。那裡,有群人於母蛙產卵期守護青蛙媽媽過馬路,因而發現附近總被噴灑大量除草劑,毀了生態,逼仄了青蛙生存。後來,他們花費好大一番力氣向地主租下休耕地,開始友善耕作。

來到田間,我驚詫這是菜園嗎?明明野花園吧?茴香的簇簇黃花隨風跳曼波;尚未採收的茼蒿已拔高,頂著豔黃加嫩黃的漸層花;百香果的時鐘花隨指針挪移應時開了。

還有哪,水彩點染般的銅錢草小白花、精巧剪紙般的蛇莓小黃花、粉彩輕描般的紫花霍香薊霧裡花……全陪著蝶兒蜂兒高高低低、忽前忽後舞在我視線中。

溫習這群人的初衷,就在不願殺草劑殺得生態片甲不留,霎時明白,他們自要溫柔對待雜草。

茴香。(攝影/周姚萍)
茴香。(攝影/周姚萍)

他們,真的很溫柔,乘風而來的、搭鳥兒或動物便車來的、自立自強彈射而來的、隨波逐流來的,只要種子落地長起,幾不拔除。於是,這些草兒也反饋以溫柔──覆成草毯,為土地保濕;引來食蟲成為害蟲天敵;以根部的共生菌幫作物抵擋病蟲害。而天寒保暖,溽暑遮陽,更不必說。

只是有些草兒或出於先前惡環境所逼,盛氣仍難減,迫促了其他植物的空間。對此,他們亦從不趕盡殺絕,只摘採適量,曬乾後留於原地化為肥份,抑或透過巧思變身為盤中飧,好比以大花咸豐草嫩葉煎蛋、炒肉絲;用車前草裹火鍋肉片再沾粉酥炸、把紫花酢漿草製成爽口酸醬。

美食入了肚腹,便有新氣力,能繼續好好對待這片環境、這片土地、這片草。

著實太溫柔了!

那天,我們品嘗到野草煎餅。昭和草、魚腥草、火炭母草、車前草、大花咸豐草、野莧、山芹菜,一起剁碎後和入麵粉做成大圓餅,煎得外酥內軟,鬆軟內層中,絲絲縷縷盡是翠綠的溫柔、共生的滋味。

一口入魂,自在!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