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的畫。(繪圖/陳議威)
紀念的畫。(繪圖/陳議威)

狗派之必要

三狗三繩,兩老背影,在一條月色的鄉野道路上被牽引前進,有時快地慢跑、有時慢地步行。路線從家門,穿越宿舍群落,走近中興新村中興會堂再調頭,估計有三四公里,那一陣,父母返家總是氣色極佳,小狗們則意猶未盡,在院內追逐。

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很討厭貓,沒得抉擇,打從出生便自動歸配為狗派。

年紀很小的時候,家裡就有養狗。沒養過品種狗,通常不是帶有鐮刀尾、細腰身的正統台灣犬(Taiwan Dog)、就是混種米克斯。或虎斑、或黑交白,在狗派家庭,每隻家犬都是獨一無二的寶貝。

狗名:來富、卡哇依遞嬗

家裡開家具店,一開始住在店面樓下,展示區就是遊樂場。我跟弟妹在沙發、餐桌之間溜直排輪,小狗來富便在後頭追。追著溜著,小狗成為老狗,告別我們。過不久搬往戶戶相對成排透天別墅,記得鄰居花圃總是綠意青翠、草坪整齊服貼地面,家外的庭院則是模糊抽象畫,上下學每次途經,都會被堅硬的莖葉刺傷。再後來,我們家有了一塊不受人監視、自己的庭園,也重新接納新的來富,來富生下黑皮、卡哇依。

我們家取名字很簡單,一開始就是來富、卡哇依遞嬗。鄉下以前沒有結紮慣習,有時候狗媽媽生了一窩,就由我們隨意起名呼叫,養了一陣子,狗也記得自己名字。皮蛋、金元、財寶、牛奶、麥可,吃飯時間,傳喚誰,誰便自動叼起自己的鐵碗,搖尾報到。

合影。(提供/陳議威)
合影。(提供/陳議威)

有天家門口放了紙箱,一隻瘦癟癟小黑狗蜷縮一角,眼睛剛剛張開。

小黑狗剛出生不久,後腳有被抓傷的傷痕。我跟弟弟急忙抱起,到鎮上獸醫院檢查。老醫生帶著厚重的眼鏡,和藹地把小狗輕輕捧上檢查檯。打針的時候,她睜大眼緊緊盯著我與弟弟,應該是信任吧。醫生俐落地縫合傷口,沒發出聲響,帶回家不久,小傢伙已能跟在身後跑跑跳跳,像轉開瓶蓋湧上氣泡般活潑,我喚她雪碧,我深愛她。

身大膽小的弟弟 狂野的姊姊

台灣的米克斯忠誠、又有靈性。我們家雪碧特別聰明,守護主人時硬挺兇悍,每有陌生客人訪問、或是成群野狗群聚家門徘徊溜噠,即使身形渺小,卻氣勢奪人,總是彪悍吠叫,令對峙之人與狗夾尾逃跑。但摟於身旁時,總會翻過身來,露出肚皮令人搔癢。雪碧後來成為初為母親,小狗不幸早夭,那一陣子,她總是發出嗚咽的哀痛聲。我總趴在庭院地上,輕輕撫摸她軟綿的身軀。後來,雪碧又勇敢懷上第二胎,我跟我妹躲在屋內,隔著窗觀望不驚擾她。她先在樹林底下,用力掘土,挖了個容身的坑洞。我跟妹打賭,她說一隻、我說兩隻。雪碧即將臨盆,在家門逡巡後,窩進坑穴裡頭,一隻體型較小的小黑率先誕生。過了好久,正當以為生產完畢,準備出門查看,又見雪碧不斷喘息,突然降下了一隻又大又胖、黑白相間的幼犬,我跟妹同時驚呼起來。偉大的母親喘著氣,不斷舔拭自己的嬰孩,不讓人接近。

生了對姊弟,我妹將牠們命名為金元、財寶,希望能增加發票中獎機率。金元是姊、財寶是弟。金元承襲母親果敢性格,記得有次春節,到財神爺廟走春祈願,財寶從一上車就嗚咽不停,下了車,總是走一步、停兩分鐘,畏畏縮縮、討人擁抱。金元則天地不怕,在前開路,帶我們穿越擁擠人潮,母親雪碧追也不是、停下來也不對,夾雜其中,一面訓斥身大膽小的弟弟、一面曳住狂野的姊姊。

財寶。(攝影/陳議威)
財寶。(攝影/陳議威)

姊弟二犬被誘導至家門外,投藥命喪

擁有雪碧、金元、財寶的那段時光,真的是人生最歡快的時光,每每傍晚酒足飯飽,平時懶得運動的父母親,總被狗吠叮嚀,散步時間已臨。三狗三繩,兩老背影,在一條月色的鄉野道路上,被牽引前進,有時快地慢跑、有時慢地步行。路線從家門,穿越宿舍群落,走近中興新村中興會堂再調頭,估計有三四公里,那一陣,父母返家總是氣色極佳,小狗們則意猶未盡,在院內追逐。

一直以為,能陪伴三狗很久、很久,直到牠們經驗狗生所有階段,安穩離世。隔年春天,雪碧先不告而別,我們在網路社團懸賞、在附近臨家挨家挨戶地詢問,卻都得到否定的回覆。後來,姊弟倆也被壞心的殺狗之人,趁一家人清晨上班時,誘導至家門外,投藥命喪。辦完法事,寵物送行者釋放他們的靈魂、帶走他們的軀體。

好幾週家內餐桌時光,悲淒地幾乎不能下飯,深深地在生命中互相連結,花了非常長的時間療傷,最終,為永遠記下牠們視我們為一切,陪伴與佔滿我心中的份量,我畫了一副背景是灰色的畫,把共有的美好時光、與失去摯愛的哀痛情緒封存在畫裡,畫裡,彷彿只要想念時呼喚名字,便會衝上來迎接、舔舐到我不得不仰地躲閃。

老狗來富生命的最終。(攝影/陳議威)
老狗來富生命的最終。(攝影/陳議威)

永遠負責且深愛,是我,身為狗派之必要

在台北工作時,前輩陪伴了罹癌的貓,走過人生最後階段。他們開創了粉絲專頁,提早接受事實,一天一天倒數,告別摯愛。離開台北後的某一天,因著臉書專頁,知曉貓離世的消息,看著他與女友悲痛的文字。原本打了一長串訊息想安慰什麼,但想了想,只留下擁抱貼圖。畢竟,他們仍將會經歷一段漫長、反覆難過的時光,也要藉由時光的推移,來撫平傷痕。

終於,有一天,父親起了大早,在庭院發出轟隆隆修剪草皮的聲響,那一天露珠反射著青翠又萬里無雲的天地。我們重新走進收容所,管理員開鎖,看著過道兩旁,千百隻狗攀附在鐵籠邊呼喚吼叫著,發出令人心疼的聲音。

但我知道,當管理員打開鐵籠,緊緊抱住我們所及所能愛的狗時,我都會深深、深深地養育、照料、保護牠,就像牠轉動眼睛,認定一輩子跟隨、守護我們一樣。永遠負責且深愛,是我,我們一家,身為狗派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