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成為金魚飼主,我的身體也無法長出魚鱗。為此我不時思考著人類與金魚之間的距離。
每一天我在小茶几的桌曆上記錄兩隻金魚的日常生活,好比游泳方式、進食速度、體態變化、疾病復原情形等等,並且將諸般客觀現象理解為金魚的意願和興致,也許其中到底不無幻想或移情作用的誤導。
成為金魚飼主之後,我也加入了幾個金魚聊天群組,在通訊軟體上或社群媒體上,大家早晚嘈嘈切切,討論著諸般養魚的技術與情報。
名為責任的愛意
養魚首先涉及水電的條件。夏季限水斷電時,各地飼主紛紛傳來當地的水情電況,彼此問候:有無乾淨的水為金魚換水?有無充裕的電源維持過濾器、加溫棒、打氣幫浦的運作?明明已經缺水缺電了,還將僅剩的備用水電用在魚缸裡,可會招致同居親友的怨怒?停電時刻,我也找出預備的攜帶型打氣機,裝上乾電池,為我的兩隻蘭壽金魚製造源源的氣泡。颱風暴雨過後,苦旱的日子終於結束,資深飼主則會提醒入門飼主:此時水庫的水質較為混濁,自來水廠總要添加更多殺菌與淨水藥劑,因而暫且不宜為金魚換水。
水電與溫度控制息息相關。金魚耐得住冰涼,卻禁不起激烈的溫度落差,乍然受凍,每每要生病乃至死亡。冬季寒流來襲時,各地飼主相繼回報當地的氣溫數據,這城驟降至七度,那城驟降至五度,於是大家研究起了加溫棒的品牌與設定。某些飼主將金魚養在陽台或庭園,無有保暖遮蔽物件,此時正是不能輕忽的難關。深夜裡,大家在聊天群組裡一起為那些露宿的金魚忐忑著。旁觀這些關於季節、天氣、水電設施的話題,我總是明確感到其中有種名為責任的愛意,那愛字中央的心不是心,而是一枚劃下長長刀痕的必,必須且必然,必修課一般。那是飼主的心上的痛楚,所謂的心疼。
我的兩隻蘭壽金魚,住在魚缸裡,日復一日讓滿身的鱗片發出光芒。牠們一隻紅紅白白,一隻黃黃白白,游泳時在水裡一鑽一鑽,搖著屁股上柔軟的尾巴,彷彿在跟水撒嬌一般。深夜裡,我凝望著點亮靛藍色電燈的魚缸,許久許久。如果此刻有誰將我的眼睛拍攝下來,那雙眼睛必然也會萬花筒一般,轉動著來自魚缸的幾何與虹彩,在這裡,在那裡,忽忽明忽忽滅。

飼主的心是瀲灩的心字池
即使成為金魚飼主,我的身體也無法長出魚鱗。為此我不時思考著人類與金魚之間的距離。每一天我在小茶几的桌曆上記錄兩隻金魚的日常生活,好比游泳方式、進食速度、體態變化、疾病復原情形等等,並且將諸般客觀現象理解為金魚的意願和興致,也許其中到底不無幻想或移情作用的誤導。養魚只能成全單方面的愛。一個飼主的心是一座瀲灩的心字池,池裡金魚花花簇簇:蘭壽、珠鱗、龍睛、蝶尾、朝天眼、水泡眼、繡球、紅帽……各色各樣的金魚從來不言語。面對著水中來去的金魚,一個飼主最終能夠聽見的,也不過是自己迷戀的呢喃。
我常常想起二〇一一年中國央視春節晚會上,那魔術師表演的金魚方陣秀。魔術師攜來一甕宣稱是祖傳寶貝的龍睛金魚,二紅四黑,放在低淺的水槽裡,開始發號施令,六隻金魚就隨之變換隊形,忽而左轉,忽而右轉,忽而分色排列,忽而一字相連,彷彿當真聽得懂人話一般——當然是聽不懂的。這魔術是怎麼變成的呢。據說魔術師先餵金魚吃了小磁鐵,再以磁力或電力操縱,也有說是將磁鐵嵌進金魚肚子裡的,總之不無虐待嫌疑。動物保護團體為此出面譴責了。魔術師否認一切帶有猜測的指控,卻也並不公開魔術手法,因而導致部分觀眾好奇進行了金魚活體實驗。金魚終究還是成為道具乃至玩具了。
成為金魚飼主之前,也許我也曾經為這魔術嘖嘖稱奇,成為金魚飼主之後,我已經無法接納其中預設的居高臨下的,遊戲式的殘忍,因為金魚於我不再是無關緊要的隨便一種動物。
人類要有金魚就有了金魚
然而,即使我並不喜歡金魚作為道具乃至玩具的表演,金魚這種動物的誕生,最初就是為了實現一場有血有肉的演藝。人類要有金魚就有了金魚。從灰黑的鯽魚先祖突變而來,金魚是給改良又改良了的審美對象,美麗而幾乎無法在大自然中生存:眼睛望天的難以覓食;水泡膨脹的容易受傷;背鰭短缺的、尾巴修長的、體態圓潤的,游泳起來既晃且慢;頭瘤肥碩的或鱗色招搖的,立刻就成為飛鳥的狩獵目標。在金魚身上,諸般值得欣賞的養尊處優的美貌,其實也就是足以令牠們遭到淘汰的缺陷。
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明白無論一個飼主對於金魚再怎樣深愛,其中都不可能沒有一點人類的自私。這真是令飼主如我感到十分為難的。出於自私的愛也算愛嗎?這樣的愛是怎樣的愛?這樣的愛裡是否有什麼問題?難道對於金魚最正確的愛,就是祈禱牠們從此消失在這世界上嗎?那樣的世界該會怎樣沒顏落色呢。

而事實上,幾百年以來,金魚產業早已是個繁華扶疏的經濟體系,其中涉及諸多人口謀生的職守,金魚畢竟不是說消失就能消失的。不提中國日本泰國這些金魚出口大國,台灣本土也有多處金魚養殖場,在山間,在鄉野,引用清澈冷冽的泉水栽培成千上萬的金魚,並且開啟一道長長的供應鏈。養殖場專司育種,中盤商居間批發,水族店定期挑揀理想款式再以高價販售,此外尚有大大小小的週邊商品、選美競賽、展覽活動,這一切勞動均是仰賴金魚而存在。
一場自己與自己的談話
如果金魚已經在這裡了,已經是歷史流淌到今日的一部分了,我想一個飼主能夠做到的,也就是順應各種金魚現有的特徵與習性,儘量給予良善的照顧。這和金魚的記憶長短(當然不只七秒)無關,和金魚能否感知苦痛無關,和水族是否享有動物權無關,這只和飼主作為人類的抉擇有關。飼養金魚,或者飼養任何動物,真正的難處從來都是必須直視自我的慾望——即使是付出愛的慾望。付出愛令人感覺自己活生生。聊天群組裡的金魚飼主們,是否會認為我想著的這些問題過於嚴肅,嚴肅到近乎無聊的程度呢。無論這些群組的成員有幾十人,幾百人,飼養金魚終究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談話。
古老的金魚典籍經常提醒飼主:養魚即養心。而所謂的養心何其孤寂。於是我只能安靜,我只能安安靜靜,在每一天祝福那些破卵而出的,金魚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