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惋惜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拿起相機,快速地對著仍在空中飛行的金斑鴴按下好幾張快門,那些快門夾雜著驚慌、悔恨、歉然和自私。回家後細細檢視照片,我才發覺,每一隻金斑鴴的飛行都挾帶著濃稠的落日餘暉,那可比黃昏的天空還要華麗上許多。
四月跟鳥會到知本魚塭區賞鳥時,某一塊放水的田裡棲息著各式各樣的鷸鴴科,當時行程已經接近尾聲,礙於時間不足,我拿起相機,儘量對準每一隻個體,先拍再說。
回到家裡,我將記憶卡插進讀卡機,打開筆電,一張一張仔細比對。那一天,我靠著照片增加了兩種生涯鳥種:彷彿在烈日下曝曬了過久、全身通紅的彎嘴濱鷸(Calidris ferruginea),以及繁殖羽比蒺藜花朵還要耀眼的太平洋金斑鴴(Pluvialis fulva)。
半年後的秋過境,某個星期二的下課,我和同學在學校裡散步,想藉此紓緩因備考學測而久坐至發麻的臀部。繞過生態池,鳳頭蒼鷹不在家,我們又走到操場,遠遠的就看見有草地中央的斑鳩體型詭異,我拿起望遠鏡檢查,原來是兩隻灰撲撲的太平洋金斑鴴。
人類對於某些物種的喜歡,偏偏是莫名其妙的龐大
恰逢段考前一天,學生們都待在教室讀書,大風吹拂,幾乎沒什麼人會走到操場來,於是這兩隻金斑鴴就在這片小小的紅土操場上待了一整日。我也很想在這裡待上一整日,但是我要上課呀,所以我又跑到圖書館借了相機,下課時就在操場上把自己變成一隻姿勢怪異的白額高腳蛛,一隻身穿台東女中紅色排汗衫深藍色運動短褲腳踏白色球鞋手持Nikon大砲的白額高腳蛛。(保管學校相機的老師露出無奈的笑容。)
其實我的鳥功弱得可憐,當時對於金斑鴴最深的認識只到繁殖羽與非繁殖羽的差異,而且我閱讀圖鑑時,眼睛總習慣性地在精緻漂亮的圖像上跳躍,一旁內文中的詳細辨識細節全被我忽略了。到頭來,我為了金斑鴴的造訪高興,卻無法依據羽色的差異分辨成鳥和亞成鳥,我的眼睛是怠惰的眼睛,我是個沒用的鳥人。
老實說,金斑鴴在台灣為普遍的冬候鳥,是一般鳥人看久了便覺得無聊的鳥種,而學校與太平洋直線距離大約一千五百公尺,也確實是金斑鴴會出現的場域。要是其他鳥人知道我為了兩隻金斑鴴而興奮,一定會笑得直不起腰。(東北季風愈來愈強勁,榕樹笑著,大王椰子笑著,小葉欖仁笑著,棋盤腳笑著穗花棋盤腳也在笑著,它們笑得好大聲。)
但有時候,人類對於某些物種的喜歡,偏偏就是莫名其妙的龐大,龐大到可以輕易超越世上所有鳥羽相加的數量。如果一雙深邃的眼睛能使你心碎至泫然欲泣,那牠也能使你不顧一切地向牠所在的方向奔赴。
兩個多禮拜後,當我得知市區附近的小規模魚塭來了一百多隻金斑鴴時,胸腔和腹腔居然鼓譟著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幾乎以為有一隻毛茸茸的貓在肺葉裡甩著尾巴。(下禮拜要模擬考,妳已經看過金斑鴴了。)

每一隻金斑鴴都是一顆閃著金黃微光的石頭
結果還是去了魚塭。
環顧四周,礫石地右側是圍了尼龍黑網的魚塭,向前延伸則是一大片稻田;稻田左側有水溝、道路以及樹木雜生的低矮土堤。越過土堤,有道主體以南北為走向的礫石灘,那是西太平洋轟隆作響的地方。
我的正前方,也就是礫石地的南側,有個汽車通行的大斜坡,一直往下擴展出約一個半成人高的砂石坑。砂石坑極大且底部十分平坦,讓擁有十二位成員的韓國女子團體IZ*ONE在此表演也絕不是問題,可惜她們已經解散了。我決定走下砂石坑到另一頭的斜坡去,那裡離金斑鴴更近些。
因為身上背著相機和望遠鏡,我無法匍匐前進,只能用十分怪異愚蠢的蹲姿移動至砂石坑邊緣。我從在斜坡與平地的交界悄悄探出頭,金斑鴴群就在不遠處望向我。這是我首次以平視,甚至有些仰望的角度觀看涉禽的一舉一動,彼時礫石地上約有一百四十隻左右的金斑鴴,有些站立,有些則在休息,每一隻金斑鴴都是一顆閃著金黃微光的石頭,鑲嵌於凹凸起伏的地面上。被一百多隻金斑鴴近距離包圍的經驗在逐漸流逝的記憶裡反覆重現,金色斑點不斷地被放置、抽取,最終被淬鍊至無法以語言描述的絢爛。

我壓低身子爬出砂石坑,企圖模仿其他哺乳類動物,以前肢著地緩慢爬行。我撥開石頭,用四肢前進,再撥開石頭,再前進。環頸雉的身影在遠方的草叢中若影若現,視角由平視轉為俯視,我挑了舒服的位置坐下,金斑鴴謹慎地後退,於是我再往前一點點,牠們又後退了一點點,我又往前,然後,沒有然後了。
鳥群倏地飛起,在慘白的天空中繞了幾圈,最後隱沒在遠處被樹林遮蔽的田野裡。是的牠們飛走了,因為我的前進是如此貪婪所以牠們飛走了。我惋惜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拿起相機,快速地對著仍在空中飛行的金斑鴴按下好幾張快門,那些快門夾雜著驚慌、悔恨、歉然和自私。回家後細細檢視照片,我才發覺,每一隻金斑鴴的飛行都挾帶著濃稠的落日餘暉,那可比黃昏的天空還要華麗上許多。

肢體不管再怎麼緩慢,依然會使金斑鴴戒慎恐懼
我終究是一個「人」,一個人類,a human,Homo sapiens。我非常非常努力,想要像鳥兒一樣,假裝自己是石頭,但我不是礫石上的石英,不是山裡來的木頭;我無法成為柔軟的雲、飽滿的稻穗和充滿聲音的風;我不是鳥喜愛停棲的電線和路燈;我無法成為一座島嶼更無法成為海。我只是一個肢體不管再怎麼緩慢,依然會使金斑鴴感到戒慎恐懼的人。
我走上前去,查看那些金斑鴴停留過的岩石。幾顆石頭上有黑白混雜的鳥類排泄物,已乾涸的白色膏狀物固執附著在岩石上,有些則微微滲進沙粒中。這是牠們的證明,一份牠們在此攝取、排泄、呼吸、振翅、理羽、睡眠與甦醒並釋放倦怠和愛意的證明。
起了風,我轉身離開這塊曾有無數金色斑光流淌的場域,礫石地被踩得喀啦作響,環頸雉又叫了起來,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隨著腳步聲的行進,一同消融在東北季風的撞擊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