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的路徑,如山林的多線敘事。環境有其應然的樣子嗎?所有創造之物,終究會成為遺跡,正如同日本的遺跡,清朝的遺跡,果園的遺跡,茶園的遺跡,凱達格蘭人的遺跡——以及最早,火山留下的遺跡,它們都是山林的記憶,它們同時存在,並指向不同的未來。
羅大哥帶我們走上新北投的清天宮登山口那天,我意識到自己曾經多次來過這裡,走過同樣荒廢鬱閉的竹林,遠眺過同樣遼闊的關渡平原。
然而每次路過,所要前往的地方,都不盡相同。
一路步上石階,大哥宣布,即將進入一處甲蟲群聚的秘境。隨後,我們便往左邊岔了過去。這條紅土小徑,通往一片廢棄的柑桔園。而岔路的另一邊,朝向大屯山的天然森林。
我突然想起,就在剛剛經過的登山口,自己還曾走過第三條路,那是在高中時,學長曾帶我們去挖掘朽木,找另外一些甲蟲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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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自清天宮登山口,持續沿階而上,方向正確的話,會在抵達向天池之前,路過那座「皇太子殿下行啟紀念碑」。一九二三年,當時還是太子的裕仁天皇其實並未路過此處,只在草山賓館短暫停留,就前往北投溫泉區參訪。但為了迎接太子,整個草山開始了一波造林運動,從菜公坑山到大屯山,以每年兩百甲的規模,將自清朝以來燒山與墾殖造成的芒草與箭竹地景,改造成以琉球松、黑松、馬尾松與相思樹為主的人工林,間雜有竹柏、扁柏、柳杉、樟樹,還有我未曾認得的日本赤松。二子坪一帶,如今仍十分醒目的山櫻花群,應該也出自當年的造林計畫。初春時,整座山鵝黃粉綠的樹冠底色中,盛放成深粉紅色筆觸的櫻樹均勻點綴,由於排列得疏密有致,我一度以為那是野生的族群。
顯然跟日本明治神宮的森林一樣,大屯造林運動經過縝密的規劃,營造出的多孔隙森林結構,可在人工造林後,使野生樹種填充期間,例如優勢的紅楠與大葉楠,九芎或烏皮九芎,形成彷彿沒有人為痕跡的「天然」景觀。
大概不經過這波造林運動,原本的草山,決不會成為後來的国立大屯自然公園吧。
而或許,也正是這樣的混合造林設計,如今陽明山國家公園的各種松樹,在日後面對松材線蟲的劫難時,並沒有一次性毀滅,如今還能在深林遇見孤立的老松,作為歷史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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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段紅土小徑,羅大哥指指路邊,在草木半掩之處,隱然有一個入口,我們於是撥開橫生的枝葉,進入這片坡地上連綿的廢棄果園。
原本此處栽植的是有名的草山柑,如今在新竹峨眉與臺中東勢的桶柑強勢競爭之下,大多已消失在北投的市場,只剩下小農自產自銷的通路——而果農們也大都老了。
垂死的柑橘樹,仍排排站立著,根基處可見不少土穴,那都曾是鬼豔鍬形蟲的藏身處。目前幾乎所有描述鬼艷鍬形蟲的資料,都會寫:喜愛棲息於北部山區的廢棄柑橘園。
確實還幾棵橘樹上,攀附著黑亮的鬼豔鍬形蟲,牠們仍爭奪著所剩不多的地盤。樹的表皮有許多深刻的鑿痕,流淌著最後一點樹液,這是鍬形蟲的覓食場,也是交配的空間。雄性鬼艷鍬形蟲有著該科中最大的體長紀錄,但那是因為,除了一般短顎型的雄蟲,還有一種「長牙型」,長如剪刀的大顎,我一度懷疑除了打架之外,還有什麼用途。不過手指被夾了一次之後,終究相信長牙也是能夾破樹皮的,儘管多數時候沒有必要。
事實上,流出樹液的瘡口,絕大部分都是星天牛咬開的。牠們會在樹皮下產卵,幼蟲鑽食柑橘心材,是除了柑橘黃龍病外,果農們的頭號大敵。就算是最集約管理的柑園,仍有天牛危害,更不用說拋荒的果樹。由天牛啟動,其後衍生的,除了鍬形蟲群,還有多種蛺蝶、胡蜂與蠅類,這一系列果園昆蟲相,可謂土地狀態與環境歷史的指標。
被人類遺棄的柑橘樹壽命有限,再過不久,這些果樹就難以繼續產生樹液,最後會成為朽木,被四周的天然林吞沒。而所有甲蟲將離開這段盛世,四散回到山裡。
鬼艷鍬形蟲的意涵著實曖昧,典範轉移,或者繁華落盡,總之柑橘產業遲暮之年,將棄未棄的老年狀態,才是星天牛與鍬形蟲的全盛期。
我們來晚了。此處大多數柑橘樹都死透了,一些殘株的葉片也已無多少光合作用,樹液流逐漸停滯,另一群利用朽木的昆蟲相開始出現,例如虎天牛,與扁鍬形蟲。坡頂的果園,也正被山所回收。腐朽的殘幹枯枝上,真菌正進行著無聲的爆破,腳下的土非常肥沃,許多地方已經回復成闊葉森林。
「兩年前不是這樣的。」羅大哥語帶失望的說。
我想起,曾在其他山區的櫟樹上,遇見過一隻鬼豔鍬形蟲。或許牠們的族裔在柑橘園裡做完一場繁華的夢,後代又回到了楠櫧林中,回到低密度而安靜的生活,像是沉入睡眠,另一個意義上,又像是大夢初醒。
坡面的下方是泉源里,也是造年草山柑的重鎮。當初我曾帶著社區大學的同學到那裡參訪過,記得年老的農場主人指著山頭說,這片柑橘園,終究要慢慢還給森林的。
而我也才終於想起,多年前早已來過這裡,那時我還是個昆蟲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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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臺灣大學植物病蟲害學系曾顯雄教授,自現今新北市石門區一帶的琉球松死木中,成功分離出了病源體,確認了島嶼北部松林接連枯萎的原因,並非核電廠的輻射,而是由於松材線蟲。
微小的線蟲,本身難以自力傳播,牠們需要透過甲蟲攜帶——在北美,松材線蟲依附於卡羅萊納天牛,來到亞洲後,就找上了原就廣布於松樹林的松斑天牛。
松斑天牛原本只會在松樹的枯枝,或者死亡的倒木中繁殖,因為活樹的松脂會湧進蛀孔,令幼蟲窒息。然而因松材線蟲對維管束的攻擊,使松樹無法分泌防禦性的樹脂,蛀蝕木材的天牛幼蟲因此得利。天牛幼蟲化蛹時,會吸引線蟲群聚而來,待天牛羽化為成蟲時,線蟲就滿滿地依附在天牛的氣孔之中,移嫁其他松樹。
每當松樹在線蟲的攻擊下瀕臨死亡,其散發出的氣味,還會吸引更多松斑天牛,更進一步將線蟲散播各處。這樣的共生關係,發揮了巨大效應,造成了亞洲松樹的浩劫。
然而更重要的條件,卻是全球貿易體系。以松木製造的包裝材,如木箱、木桶,木製電纜或光纜捲盤,都可能攜帶潛伏的線蟲,天牛在這些木材中繁殖,羽化後就四處為線蟲接種——但跨越海洋這一步,終究是人為運輸的結果。石油與天然氣的普及,二戰後木材業的蕭條,加上都市化後,農林業人口大減,都使得亞洲密植的松林無人砍伐,成為線蟲與天牛的擴張基地。
這波全球性的松樹疫情,依附著地緣政治,一九八〇年代自美國傳入日本,隨後進入中國、韓國及臺灣。日本有近四分之一的松樹得病,面積超過五十萬公頃,中國大陸也有超過一百八十萬公頃的松林感染。各種枯槁的松樹,呈現死亡的橘紅。
台灣在二戰後,於北部低地廣植琉球松,一大部分是為了造紙。然後來因處理松脂的成本過高,經濟林成為景觀林,形同棄置,松脂的問題,便交給了線蟲。沿著北宜公路或北橫公路,原本茂密的松林,近乎被摧毀殆盡。松濤成為歷史,取而代之的是新的一波平地綠美化運動,例如台灣肖楠,烏心石或山櫻花。或許這些景觀,都可稱為「後松材線蟲造林」。
淺山廣植的山櫻花,又繁衍出另一種來自中海拔的霧社血斑天牛,目前仍是二級保育類——而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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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山柑的歷史,據說超過兩百年。文獻上,最早自福建引進柑苗,在北投一代栽培的紀錄,是一七八九年,乾隆五十四年。早年這種橘皮較厚的品種,利於層疊裝在木桶中販售,故名「桶柑」,大約在年節前後收成,故又稱「年柑」。
桶柑最知名的產地就是草山,這片曾被清政府數度燒山剿匪的山林,一度維持著大面積的草原景觀,但因火山造就的灰燼土,混合過往森林遺留的腐植質,成為如今所稱的陽明山土,據說賦予了草山柑獨特風味。這風味很難描述,水果攤都這麼說:比較甜,「橘子味」比較濃,但比較醜,比一般桶柑難賣。
日治之後,南國物產以米糖為首,青果次之,香蕉鳳梨與柑橘,都曾是台灣名產。因為日本內地的市場需求,北投的柑園面積擴張了幾乎十倍,正式進入全球貿易的體系。
戰後,糧食需求大增,平原地帶大多被開發為稻田,於是柑橘產業逐漸聚攏到了山坡地,成為記憶中大屯山麓的柑橘園地景。
想必在柑園初具規模的兩百年前,果農們就已經開始面對星天牛了吧。
幾年前,我帶著社大同學到北投泉源里參訪,此地舊稱十八份,早年居民多以柑橘維生,據稱大盤一次收購滿園柑橘的年代,收入都能在關渡平原買好幾甲地了。如今台灣的柑橘產銷,以台東、臺南與新竹的其他品種為大宗,北投的柑橘產業與果農們雙雙老去。
少數仍持續運轉的果園,多已開始轉型為有機栽培,或至少是環境友善的方式,用鐵絲鉤取或古法灌藥殺死星天牛幼蟲,山間的菜園混種高地分層的作物,並年年輪作不同蔬果,減少害蟲大規模的發生。
農場主人老了,無法顧及的陡坡橘樹,就任其自然死亡,被森林收回;綠竹林無力疏伐的時候,就任其密生聚攏,當作是防風林。
老農守著祖產,逐漸縮小規模,但逐漸把技術與理念精緻化,並與周圍環境進一步嵌合——如此地景,大約已可稱為「里山」了。農園開始與理念相符的社區大學合作,每月的蔬果都會在社大的小農市集販售,而自然農法的技術,也在社大課堂中經驗傳承。農場主人告訴我們,近年在果園周遭的雜林裡,都有發現野豬巡邏,像是山神。
3
記憶,就是會懸置在某處,等待與意識相遇。即便我們無法同時涉足不同的歷史。
多年之前,高中學長曾帶我們來到清天宮附近,挖掘朽木中的甲蟲,那些我們用十字鎬劈挖的,正是死去的琉球松。其內有愛好松木的姬肥角鍬形蟲,松吉丁蟲,以及許多大型的叩頭蟲幼蟲。這是北台灣獨特的甲蟲相,昆蟲少年們的秘密據點。
我們不知道,連那時自己熱衷扮演的昆蟲少年,也是某種日本文化的遺留;當然也並不知道,那些甲蟲,與全球政治經濟有何關聯。一干高中生只是嚮往著甲蟲,並盛傳另一個秘境,在山坡上另一條路,通往滿山的柑桔園。而直到十多年後,我才真正踏上那條小徑。
歷史被山林所保留,等待著無盡的將來,某個意識,去找到一條迂迴路徑,觸及,並肯認記憶的存在。然而我想說的是,不只有過往懸置在那裡,連無盡多重的未來,也早已散落在那裡了。只看我們無意間觸動哪一個可能性,於是其中一個未來,就會對我們展現。
錯綜的路徑,如山林的多線敘事。環境有其應然的樣子嗎?所有創造之物,終究會成為遺跡,正如同日本的遺跡,清朝的遺跡,果園的遺跡,茶園的遺跡,凱達格蘭人的遺跡——以及最早,火山留下的遺跡,它們都是山林的記憶,它們同時存在,並指向不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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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登山口前,我們發現,附近有座仍在經營的柑橘園。門口,大概是果園女主人,擺了小攤子在賣菜。我們跟阿姨買了幾個胡瓜,幾把龍鬚菜,順便問起,園裡有沒有甲蟲呀?
「都有呀,看到幫我們抓走。」老闆娘指指成排的柑橘樹。
我們在果園中,確實找到不少鬼豔鍬形蟲。也發現台灣角金龜,據說角金龜偏好竹林下的腐土。印象最深的,是一棵枯死的香楠立木,在旁邊一直聽見五色鳥極靠近的鳴聲,後來發現,枯立木上有個巢洞,呱呱呱的鳥鳴聲。不斷自樹幹核心往洞口播送而出,像座渾然天成的立體音響。我暗想,其實這所有生機,都指向一場無可迴避的凋零與腐朽。
最後我們竟真找到了一隻長牙型的鬼艷鍬形蟲。
「帶回去繁殖好了,不然他們(指果農)有時直接拿剪刀剪斷頭。」羅大哥說著,把鍬形蟲放進盒子。
離開橘園的時候,幾個學生模樣,看起來就是要捉昆蟲的少年,探頭探腦,問著阿姨:「請問這裡面有沒有什麼甲蟲?」
老闆娘斜眼瞧了瞧他們,若無其事的說:「沒有,我們都有在巡,這裡沒有。」
4
初春時,我帶著社大的學生來到菜公坑山頂,這是較不熱門的路線,石階溼滑,我們蹲下來觀察盛開的大屯黃精和菫菜的時候,發現一條年幼的赤尾青竹絲,捲附在蕨葉上。
爬上稜線時,烏皮九芎開得正盛,紅楠無懼強風,吐露杜鵑般的新芽。一切如此天然,彷彿沒有人跡。但我知道,菜公坑山頂最有名的就是反經石,日治時這一帶的學童,下課後會帶著指南針,上山來一睹指針異常偏移的科學現象。
這時,一枚黑影不疾不徐,迎面飛來,我伸手一接,棒球般握在手裡,攤開一看,是隻金屬手飾般的松吉丁蟲。
我忽然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些松吉丁蟲所有可能來自的,不同的地景,不同的歷史,不同的命運。
像不同的夢境,共同交融在同一座山中,自其中一個,不小心就會闖入另一個。當走入某一特定的歷史軌跡,命運仍在其特定的生態中,持續運轉,像浸泡在歷史的意識流裡——那個意識流中,許多如甲蟲般幽微的意象,會紛紛出現,但又如此難解。
而當我們逐漸成為那段歷史的一部分,森林也因此成為某個計畫相應的樣貌。無論是柑橘園,天然林,里山地景,或者,昆蟲少年的雜木林。
而原本的那個,我們一不小心就遠離的那個,又成為朦朧的潛意識,直到我們再次復返,與之相遇。夢境之間,邊界模糊。又或許,跨越邊界之際,時間才因而被定義。
我會偶爾在時間之維中,想起某段過往,彷彿每個命運的岔口,隨時都可能再度來臨。(本文轉載自《生態台灣》季刊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