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中央尖溪,須溯水而行。(攝影/邱德祥)
長長的中央尖溪,須溯水而行。(攝影/邱德祥)

尖山

前方夥伴的身影愈來愈小,我已無力跟隨,受地形阻擋,回頭亦不見後方的夥伴。恐慌再度湧上,但若停下,風寒效應會讓身體失溫,繼續往前、往上是更好的選擇。然而懷疑的念頭出現,想家的念頭出現,思念之人的臉龐出現,我何以在此的疑問出現……

夏至尚未抵達,台北盆地的東南山區,空氣黏稠悶蒸,風彷彿遺忘了這處蕨類蔓生的山坳,起頭就是漫長的上坡,「會不會又不小心走到天黑?」我問領行的夥伴C。她說當然不會,這條路線比陽明山東西大縱走的公里數少了快一半呢。「想想妳都爬過中央尖了,中央尖也沒有多長啊。」

「哪裡沒多長?我們在溪谷走多久?碎石坡又爬多久!」明明就快喘不過氣,此番荒唐言仍驅使我擠出肺部剩餘的空氣反駁。C真是標準的「好了傷疤忘了疼」,雖然我多半也是這樣的──多日的山行過後,待脹如梅花蘿蔔的小腿消腫、不再受揮之不去的飢餓感驅使而大肆進食、裝備洗曬收妥、引發肌肉不適的堆積乳酸褪去,那些疼痛、喘息、忐忑、疲憊……已遠得像晨醒時模糊不清的殘夢,多半只記得盛開的高山杜鵑、清晨穿透森林的光線、壯麗綿延的大景、夥伴的笑聲這類美好的片刻。然而數月過去,中央尖山的冷酷仍未自我心中離開。偶爾,恍惚之際,聽聞之際,言說之際,彼時的感知便如鬼魅般不招而返。

難抵親入一山的誘惑?召喚?

因為是中央尖山。因為不是每一座山都如中央尖山。

自群山中遠眺過中央尖山多回,1914年由地型測繪技師呂野寧定下此名,那刀削般的山容獨一無二,任人再怎麼不會認山頭也難以錯認。位於中央山脈主脊北端、隸屬岳界劃分為北一段的中央尖山,標高3,705公尺,百岳排名第11,是與大霸尖山及達芬尖山同列為「台灣三尖」之首者,環山部落的泰雅族人視之為聖山。在國家公園步道系統從0~6的分級中被列為第5級,需花3至5天以上的路途不僅遙遠,途中更有涉水及攀岩等困難地形。儘管走過幾趟縱走,體能與技巧始終孱弱的我,對於攀登中央尖山一事不曾心存妄念。於是自背起裝備、行進再行進,乃至親見三角點的第三日,無數次悄然於心底喃喃自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晨光中燦燦晃蕩洗刷眾人疲憊的玉山杜鵑。(攝影/陳姵穎)
晨光中燦燦晃蕩洗刷眾人疲憊的玉山杜鵑。(攝影/陳姵穎)

我為什麼在這裡?原因很多,也很少。蔓延的瘟疫裡,前一年踏足的高山僅有3、4月之交的雪山西稜線與11月初的屏風山,以一方不織布覆面、甚少外出的每一日,十足懷念逾兩千公尺之上海拔清新冷冽的空氣。終於山屋漸漸開放,領隊P幾度相勸,隨著他年紀漸長,此行或將是他最後一次帶這條路線,而能與相熟的夥伴同行的機會總是難得,不去預設登頂與否,走到哪算到哪。儘管自認對中央尖山毫無執念,仍難抵親入一山的誘惑(或可說,是召喚?)最終我抓緊時間讓核心肌肉回溯負重行進的記憶,抱持著不求登頂只求沿途不落隊與該撤退就撤退的打算,跟著夥伴出發。

始終屹立不搖的中央尖溪木屋。(攝影/陳姵穎)
始終屹立不搖的中央尖溪木屋。(攝影/陳姵穎)

從思源埡口一路往南湖大山的方向前進,踏足第三回的710林道,唯一的改變是十三天前坍方的6.1K處附近新開了一段坡度陡至60度的臨時高繞路線【註】,抵達經常被作為休憩點的木桿鞍部,就要右轉順著南湖溪支流的乾溪溝陡降300公尺的高度;狹窄溪溝內,石塊濕滑滲水、青苔遍布、倒木枯枝橫陳,即便打著護膝,仍能清楚感受股四頭肌頻頻發出無聲嘶喊。

在南湖溪山屋旁搭帳度過一夜,第二日要陡升400公尺,我們在玉山箭竹叢及鐵杉巨木糾結盤繞的樹根上下鑽伏攀行,一個拐彎抬起頭,一棵提早迎接花季的玉山杜鵑在晨光中燦燦晃蕩,眾人沉重的呼吸立時轉為昂揚的驚呼。隨著愈發接近稜線,地面逐漸鋪滿柔軟乾燥的松針地毯,兩棵樹徑至少要兩三人張臂才能合擁、枝幹相倚的華山松靜立松林中央,夫妻樹營地到了。

越過此嶺,我們正式跨入中央尖溪流域。

枝幹相倚的夫妻樹。(攝影/陳姵穎)
枝幹相倚的夫妻樹。(攝影/陳姵穎)

懼高卻對山著迷的矛盾

一路下切300公尺到溪畔,起先為了避免浸濕登山鞋走得曲曲折折,即便多半時候溪水不及小腿肚,杵著登山杖跳跨石塊、維持平衡之際,已能感受溪水強悍沖刷的力道,遠比在能高安東軍末尾涉過的萬大南溪強勁。不涉水太難,我們仍得下背包換穿溯溪鞋,臨行前於運動用品量販店購入的水陸兩用鞋鞋底甚薄,一踩進溪裡便倒抽一口氣,明明陽光如此耀眼,可料峭春寒的3月,溪水豈止是冷,體質虛寒的我每邁一步只覺凍得刺骨。

天色將暗前,我們總算抵達以木板搭建、貌似頹傾卻始終屹立不搖的中央尖溪山屋。草草吃過晚飯,收整攻頂包與頭盔,七八個鐘頭後就要摸黑出發。然而,雷雨來了。聽著隆隆雷響與簌簌打在帳面的雨水,讓人輾轉難眠。明日,還攻頂嗎?此行,大概就停在這兒了吧?莒光日也不壞的……我重新閉上眼。

上中央尖山鞍部前,有「走兩步退一步」之說的碎石陡坡。(攝影/連恭銘)
上中央尖山鞍部前,有「走兩步退一步」之說的碎石陡坡。(攝影/連恭銘)

凌晨三點半,在臨帳傳來的窸窣聲中驚醒,雷雨不知何時停了。顯然往山頂的路還是要走的。未料的是,恐懼來得那樣早。

出發不到半小時,在黑暗中聽著中央尖溪瀑布淙淙嘩嘩地掩蓋了眾人登山鞋敲擊岩石的足音,隨即一面高達十米的垂直岩壁便矗立在頭燈映射的光線中。攀爬地形向來是我的罩門,儘管岩壁上有釘有繩,P仍從背包翻出細繩,讓L在我前頭一邊上攀、一邊幫我確保。我大口吸氣,跟著L或指或口述的抓點與踩點爬了又爬,天色愈發明亮,終於站上壁頂,卻見接下來的路斜切直下溪畔,先行的夥伴正緩緩下攀,縮小成拇指大的人偶。右側一片空無,唯有底部奔騰的中央尖溪。

我察覺自己雙膝顫抖,轉頭望著L,無助地吐出一句:「怎麼辦?我懼高症犯了。」

料峭春寒的三月,山溝中尚有殘雪。(攝影/邱德祥)
料峭春寒的三月,山溝中尚有殘雪。(攝影/邱德祥)

懼高卻對山著迷的矛盾,大抵與生命中的所有弔詭並無二致。我總以只凝視足尖半徑30公分的距離,勉強與暴露感帶來的巨大不安對峙。後方的夥伴們很快便會站上這方窄地,沒有多少容我退怯的空間,L重新在我腰間打上繩結,背對著空無,抓著繩索,我數著呼吸一步步倒退著下切到底,無法感知分秒或其他。終究踏到溪畔平坦處,坐下任夥伴揉捏因緊繃而過度使力的上臂時,噙了大半途的淚仍舊潰堤。

畢竟是中央尖山呀。這僅是一路艱難的開端。沿著溪谷逆行而上,起起伏伏、忽左忽右地涉水。巨石壘壘,偶見足以成橋的倒木躺臥溪床,顫巍巍穿行其上,猙獰森然的自然力量,讓人倍感渺小。地圖上直線距離短短的4公里,置身其間卻是如此迂迴漫長。當最後的高繞結束,黝黑中閃著銀灰光點的巨大碎石坡流淌於視野,彼端的山坳即是山友們口中好比海市蜃樓的主東峰鞍部。

我們緩緩上行,猶如修道之人。隨著坡度益發傾斜,一行人逐漸拉開距離,強風呼嘯,僅能以各自的步伐行進。

嚴峻冷酷的中央尖山,不知見證了多少行山之人的汗滴與淚水。(攝影/陳姵穎)
嚴峻冷酷的中央尖山,不知見證了多少行山之人的汗滴與淚水。(攝影/陳姵穎)

不能想,只能走

前方夥伴的身影愈來愈小,我已無力跟隨,受地形阻擋,回頭亦不見後方的夥伴。恐慌再度湧上,但若停下,風寒效應會讓身體失溫,繼續往前、往上是更好的選擇。然而懷疑的念頭出現,想家的念頭出現,思念之人的臉龐出現,我何以在此的疑問出現,麥克法倫在《心向群山》寫下的「希望,恐懼。希望,恐懼──這就是登山的基本節奏。在山上,生命越接近自身的滅絕,似乎往往,就會活得越熱烈:在瀕死的瞬間,活著的感受會空前鮮明。」竟也浮現。此刻的憂懼、疲憊、孤寂,便是「活著」的感受嗎?活著從不等同喜樂。

尋找著指引方向的疊石,H自後方出現,我們結伴。有時我痛苦的視線對上她的臉,身處同一職場、給過後輩不少指引的她便低聲便告訴我:「不要想。」

不能想,只能走。

在無數次奮力撐抬身驅往上的某個瞬間,右手扳住的板岩自交疊的碎岩縫間崩落,周邊或大或小的岩塊如同被異響驚擾的水鹿,以排山倒海之勢在眼前蹦跳奔來,我在失措的微弱尖叫聲中跟著坍落的石塊一併下滑,同時感覺右腿脛骨狠狠一痛。

兩三個喘氣間,趴在碎石坡上的我知道自己已然停下。渾身發顫地跪爬起,抖著聲回應稍遠處大聲確認我是否安好的H,沒有立即站起,慢慢翻身蹲坐原地,雙手撫按痛處,反覆告訴自己:深呼吸。深呼吸。冷靜,冷靜下來。我繃住整身肌肉,不讓沾染兩頰的水痕演變成抽泣,知曉一旦哭出聲,被驚嚇猛然推至崩潰邊緣的自己將徹底丟失意志。可無論繼續或撤退,我都還需要它。

風聲獵獵,以吸吐仔細收攏散落的怯懦,再次站起,朝H、更遠之處的夥伴及鞍部,邁出一步,下一步,再一步。

難與苦,親歷才有數

有別於荒涼暗沉的碎石坡,中央尖山的鞍部竟是一片祥和草原,銀白色的主峰頂就在右前方,於薄霧間時隱時現。除了接近頂峰的最後一面岩壁,一路可謂坦途。翻過最後一塊大石,在先行抵達的夥伴們的呼喚聲中,望見三角點的當下,心中竟無多少震盪,滿腔情緒大抵都在碎石坡上那一滑耗盡。甚至不在乎登頂照中的自己是否顯得狼狽,所想的僅是得趕緊吸食能量膠補充體力才行。登頂從來不是終點,下山之路遠比上山漫長,所有越過的險阻地形,統統要逆著再行過一遍。此刻仍非能放鬆的時候。

擁有一片祥和草原的中央尖山鞍部,銀白色的主峰頂隱藏在薄霧中。(攝影/陳姵穎)
擁有一片祥和草原的中央尖山鞍部,銀白色的主峰頂隱藏在薄霧中。(攝影/陳姵穎)

然而當稍晚抵達的S甫於狹窄的山頂站定便伏身岩石啜泣,我伸手擁抱她的時間裡,眼眶隨之濕熱。爬升這1300公尺的難與苦,親歷才有數。此座嚴峻剛硬的山峰,自1928年由包含鹿野忠雄在內的「中央尖山攻峰隊」留下首登紀錄以來,不知見證了多少行山之人的汗滴與淚水。唯有山知道。

下行碎石坡的半途,夥伴低喃著雲來了,我們短暫停下步伐,一同凝視著重新成為遠方的鞍部漸漸被黑雲籠罩,「窗口關上了,我們很幸運。」

天未亮到天復黑,終於返抵中央尖溪山屋。下兩日回程,心頭壓力頓除的眾人於潭邊戲水,亦多了蹲踞石上細觀輕緩於湛藍南湖溪溪水裡擺尾的櫻花鉤吻鮭的閒情。平安下山的我們,皆是幸運之人。往後,再於群山間辨識出那尖中之尖,無庸置疑的,是依然會靜默瞻仰那銳利的山型,再次被刻進體膚的一切樹影、水花、風聲與岩石襲捲,並恍惚嘆懷:自己竟也曾踏足那裡。

湛藍的南湖溪溪水悠游著櫻花鉤吻鮭。(攝影/陳姵穎)
湛藍的南湖溪溪水悠游著櫻花鉤吻鮭。(攝影/陳姵穎)

【註】現太魯閣國家公園另闢5.1K處直上松風嶺的新路線,6.8K登山口巨大的二葉松成追憶,地貌與路徑的改變如同某些生命的必然。

陳姵穎

作者簡介

陳姵穎,報紙副刊編輯,採訪與文字作品散見報刊及網路,並收錄於九歌年度散文選。喜歡自然,不管在平地或高山,走路時總會被花草樹木鳥獸蟲魚給勾住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