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汪彥君)
(攝影/汪彥君)

山的意志

蚱蜢的現身,是山的現身;攀蜥的注視,是山的注視;蜂飛而過,是山的飛過;五色鳥的鳴唱,是山的鳴唱;蜘蛛絲的反光,是山的反光;蝴蝶的閃現,是山的閃現。

穿透車窗,往遠方山脈看去。在疾速行駛的高架橋上,連綿起伏的是如波紋般、各種氣質的樹頂。望著樹頂,發現有些樹冠上,覆蓋一層不明的灰白色,有些則隱隱爬滿乳黃色。

那時的我,不知道樹也有生命週期,以為所有的樹都應該要是深綠色,或純然翠綠才是健康的樹;以為所有的樹,一年到頭都應該是綠色,如果不是綠色就不是樹,卻不曾有機會認真觀察過,樹也會有不同的週期狀態,譬如開花、結果、落葉。以致於我在座椅上看了許多山頭,發現竟然有綠色以外的雪白、乳黃、淡粉紅,便難掩震驚以為,是樹生病了。

看到有樹的冠頂變紅,就以為是紅色的傳染病,若是見到有黃色的色塊分布,就以為是葉子生病枯黃;樹葉若是呈現雪白色,我就以為,樹是得了什麼類似樹癌之類的病害。

各式各樣的顏色差異,意外激發負面的想像,錯認為山是否被怪病感染入侵,尤其不是在滿山樹葉都凋零的秋季,而是正臨盛夏的燦爛日光中,我放眼望去,接連好幾座山,都是一顆顆飽滿花椰菜般的樹身,卻長著我所未曾細看的顏色。樹生病了,樹生病了。我這般痛苦確認,夏日果然是傳染的高峰期,連樹也不例外。

那時,完全不認識植物的我,就著眼前的窗景,認真地哀傷許久。難過完,也沒有做出任何改變,譬如去買一支望遠鏡,更仔細地觀察;樹到底是生病,或只是單純在抽花序、長新芽、結出春季 開完花的果實而已。

腦中胡亂浮現出,數百顆頂端發霉的花椰菜,彷彿被紅色酸腐物,侵蓋或澆淋住整顆菜身,不論是被噴農藥,還是肥料,抑或蟲害,任誰見到都會惋惜。遂想起曾經山中,經過某些樹下,有聽到宛如誦經般密集的嗡嗡聲,那時的我以為是樹發霉生病,吸引蒼蠅來超渡,卻沒有想過要後退到看得到樹頂的地方,抬頭確認樹上,其實開滿了多細密的小花,引誘的是勤奮的蜂群採蜜、幫忙授粉。

直到近幾年,遇上職涯變化,有機會因工作而接觸圖鑑,從圖鑑入手,慢慢開始認識身邊常見的一些行道樹後,我才曉得撿拾地上的小花,觀察一陣,再仰臉找樹。

譬如滿山的紅色,曾經,一度讓我以為是樹受到酸腐病害的紅色,其實是酸藤的開花季,淡紅中,透點粉橘的空氣感;有些遠看呈現紅色的樹,則是楠木或芒果樹的新芽。

有些遠看呈現紅色的樹,則是楠木或芒果樹的新芽。(攝影/古碧玲)
有些遠看呈現紅色的樹,則是楠木或芒果樹的新芽。(攝影/古碧玲)

在過往,曾經以為是樹頂發霉的白色,其實不一定是為人熟悉的五月雪;會盛放白色小花的樹種非常多,有時,可能是樹杞、柃木、烏皮九芎的花也不一定。

有些落花的樹身過高,能在地面發現花朵,卻不一定能順利穿越重重的樹冠交疊,確認到底是誰撒下的線索。

我時而放下望遠鏡,又舉起,彷彿隨花開花落的節奏而起伏。

望遠鏡時而掛在胸前,時而斜側在一邊的肩上,端視那時的我,需要多快舉起一雙更能遠眺的視野。

為了放鬆懸吊太久的頸部重量,我將目光拉回眼前,身邊所能觸及的一切,也是一切觀察的起點。我的人已下車,我的心,遠遠比身體更早進入山中。

落葉乘風而滯空,像隻鳥,橫向飛越眼前。竹葉飄落如種子,還未著地之前,仍享有靜謐的飛行,細細梳風的機會。

在山中步行,雙腳提供穩定前進的推動,但雙眼卻進入超越身體之外的偵查狀態,敏銳而忙碌地處理起舉目所及的各種動態視覺,儘管如此,任何資訊理解起來,都不離一切即山的想法。

蚱蜢的現身,是山的現身;攀蜥的注視,是山的注視;蜂飛而過,是山的飛過;五色鳥的鳴唱,是山的鳴唱;蜘蛛絲的反光,是山的反光;蝴蝶的閃現,是山的閃現。

真要追問起來,若有一個人進入山裡,也該是山的部分意志,或延伸。

真要追問起來,若有一個人進入山裡,也該是山的部分意志,或延伸。(攝影/汪彥君)

如身體在擦乳液的時候,每一寸都會停留,仔細經過;人在入山的時候,即便停留或經過,若不仔細山,也應該緩緩步調,讓山可以從容地仔細著自己。

仔細檢視自己進入山中時,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收山的訊息,不論是用身體的內在或外在形式,讀取或回應。

尤其當我說去登山,其實是讓山登我,山如果不登我,就不會應允任何山中的生命,進入我的生命中交流、共舞。所以,不能說是我登山,而是讓山登我。 如健身時,為訓練核心肌群,曾學過的熊爬、鱷魚爬等,都是 藉由模擬動物運動的方式,學習控制全身肌肉使用的協調性,而成為常見的暖身項目。

但,不論是熊爬或鱷魚爬,當我入山,邁步前進,手腳都用上,依然喘到眼冒金星、動彈不得的時候,或也可以說,我正在感受山,如何爬遍我全身的血流,透過氣息,不斷進入我的血循。

落葉乘風而滯空,像隻鳥,橫向飛越眼前。竹葉飄落如種子,還未著地之前,仍享有靜謐的飛行,細細梳風的機會。(攝影/古碧玲)
落葉乘風而滯空,像隻鳥,橫向飛越眼前。竹葉飄落如種子,還未著地之前,仍享有靜謐的飛行,細細梳風的機會。(攝影/古碧玲)

步道上,偶遇不認識的陌生山友,有些人會在錯身而過之前,開口打招呼、問好,隨即就交錯而過,累積了數次措手不及的經驗,最後,就想成是山在跟我說你好,我慢慢練習回應山,把握住每個除了喘息、換氣的開口機會,快速地回說:你好、你好,即使沒有更多其他的交流,除了單純走過去。

走過去之前,或許會有時間上的餘裕,先發現前方有人靠近,有時,或許會沒有注意到後方疾走的登山客,已經悄聲接近自己,只差一口氣的距離。

我慢慢練習回應山,把握住每個除了喘息、換氣的開口機會,快速地回說:你好、你好,即使沒有更多其他的交流,除了單純走過去。 (攝影/汪彥君)

最終,不論有無簡單招呼、隨興問候的可能,當一個屬於山以外的人聲進入,當一個屬於山以外的人類靠近,我總是會從一個以為自己已經融成山的一體,瞬間被叫喚回現實所處的境地,對於自己的存在被迫現身,感到莫名尷尬、緊張。 即使我在山中,明明已經進入一個難以區別自他、無從分割我與山的狀態,卻不如我所以為的隱形,反而一被注意到,就像環境裡所有發現自己被發現的動物一樣,強烈希望自己不要被持續聚焦,或祈求環境可以儘快幫助自己重新隱密;尤其感受到任何注意與凝視,都最好第一時間就能變化脫身,即使變到最後,也都變成了山。

我看見酸藤的種子在風中飛揚,宛如山在投胎;或見葉片跟蝴蝶一樣,蝴蝶飛過去變葉子,或葉子飛過去變蝴蝶,都是山在變;蠅滯空,是山在滯空,各種蟲子,不論大小,都非常敏感,卻也是山在敏感。

我感受著山的敏感,也跟著一起敏感了起來。我停住,辨認著山中有物掉落的聲音,跟林中有生物經過的聲音,何其相似,它們的共通點,或許都在於這些全是山的意志、山的限時動態、山的私訊往來。

一如我在山中聽松鼠,也深知,山正在聽我如何地聽松鼠。彷彿我聽到的,山也隨即知曉我聽到了的一切。

進入環境中的沉默,除了忙著驚訝、忙著專注之外,也在不知不覺間,養成在心中跟山的對話,彷彿自然就會的吐納。

步道上,我問山這誰,山說墨點櫻桃;葉片油亮,近乎發光。 漫步步道的過程中,我又停下,在心中問山,這棵樹是誰?山說墨點櫻桃,葉形優雅,氣質柔美。

回程的下坡路段,為了一棵樹停下,我復問山,這誰呀?山說墨點櫻桃;精巧如許願卡般的葉片,在風中款款擺動。

走完步道,依舊不認得任何一棵樹;第一棵的墨點櫻桃,跟沿路吸引注意的其他墨點櫻桃,全不一樣;就算讓我停下來的,都恰巧屬於分類學中的墨點櫻桃。

滿山的樹,記了名字還是會忘,下次再看到墨點櫻桃,還是會因為認不得,而重複搜尋種類辨識的軟體;且重複發現是墨點櫻桃時,重複感受挫折,但究竟要如何認識?

需要認識的,也許只是那份「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喜歡」的感受,而非用大腦生硬吻合,或貪婪記取關於墨點櫻桃的資訊;屬於薔薇科、單葉互生、葉背可見黑色腺點、葉子末梢呈尾尖。

我只想用身體,單純感受喜愛,然後離開;於是我不再停下, 不再一邊刻意搜尋,一邊在心中問山,這樹是誰?那樹是誰?或隱隱期待被任何一樹驚豔。脫鞋、赤足,漫遊步道上,身體彷彿告訴我,不要看所有的樹都站得開開的,極有可能在看不見的地表下,所有的樹根都相連,像地底蘊涵著密密麻麻的腦神經,使得一整座山就是一顆大腦的集合,而所有樹的連結,超越視線之外。

既然如此,何必需要再區別這棵樹吸引我勝過另一棵樹?因為 不論是哪一棵樹,都來自這座山,且對這座山而言,都不可或缺,我又如何需要動用到大腦,去認知哪棵好過哪棵呢?

酒喝多了會酒醉,茶喝多了,也有人說會茶醉,我在山裡單純地看樹、看樹,看到最後,整個人帶著一對樹醉的雙眼,放平目光,像走在等高線的地圖上。

迎風面的山,沒有任何特殊氣味,卻在轉彎至背風面時,隱隱 瀰漫一股野生氣息。我停下腳步,仔細嗅聞時,山都知道,我繼續起步,開始行走的移動,山也用自己的身體,連結著我,一起感知。

步道上有許多蜘網,結得精緻細密,多半是空網,忍不住伸手去摸,竟摸到水的觸感,同時發現蛛網不見。空網因攔截林中水氣,而使網面閃爍發亮。

不時又摸了一些沾水的空蕩蛛網,指腹上的水珠完整晶瑩,而原本的蜘蛛網,卻因水珠被摸走,恢復成隱形的透明絲線。

在山中,我感受到全面性的連結,不管閃過心中的念頭是什麼,彷彿周圍所有生靈都知曉,都代表著一部分的山,整合成一體 的認知,一同知曉。

所有的生物,都不是生物,只是我心中投射而出的一面鏡子;鏡子製成的霧林,鏡子製成的蕨類或苔蘚,鏡子製成的無數細小蛛網。

雖然我完全沒開口、發出聲音,或說出任何話語,但我的念頭,就像蜘蛛網一樣,在沿途經過的所有動植物與空氣中,留下各種絲線,毫不自覺般地無限吐露,超越大腦控制的範圍;將語言之外的意念,纏繞於萬物,但萬物卻又是由鏡子般的內心投射所構成,以至於最終映照出的一切,都會回到我自身。回到我自心。

不論往後有誰會經過、穿斷,或彈撥那些絲線,我在身後留下許多看不見的蛛絲;說不定,我在來回的路途中,沾黏滿身的,也全是自己或他人的所思所想。 透過沿途的視線如織錦,念頭如蛛網,我連結內在的自已,同時感知到外在的山與我同步,形成一體的連動關係;我在山中把自己放空,且不論擁有什麼樣的身體狀態,在山的身體裡,我都坦然面對,渴求純粹的意志,直到再也沒有我,全部只有山,山,山。

所有的生物,都不是生物,只是我心中投射而出的一面鏡子;鏡子製成的霧林,鏡子製成的蕨類或苔蘚,鏡子製成的無數細小蛛網。 (攝影/古碧玲)
所有的生物,都不是生物,只是我心中投射而出的一面鏡子;鏡子製成的霧林,鏡子製成的蕨類或苔蘚,鏡子製成的無數細小蛛網。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