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牛群，我也常停在田梗上，看著迎向陽光的紫色薊花。印度的春天，薊花從土埂裡鑽起開花，我對薊有特殊情感，因為人都愛玫瑰不愛叛逆，薊有軟刺像是卯釘。
這裡的春天有許多陌生的細節，像是樹與樹之間，掛著五色巾幡。對焦遠處，儲水的水缸上寫著恆河兩字。但木瓜樹下那一片金蓮花，吃起來和看起來，又是跟家裡的小花園一樣，芥末口味，橘黃花圓形葉片。多虧有女人身穿紗麗，頭頂著鐵盤走過，我才想起這裡是印度的瑞詩凱詩。
#瑜珈聖地 #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 #朝聖之旅，瑞詩凱詩的hashtag商機無限。西方人比印度人多，嬉皮村，修道院雞鶴難辨。我找了一間看起來比較乾淨的修道院，參加一週的瑜伽僻靜，每日六點梵唱，七點瑜伽，九點冥想，早餐是堅果豆芽菜加上鹽巴和檸檬。接下來是瑜伽導師的哲學分享時間，他說同學問，一問一答的過程中，有些女孩會哭，哭完後還會笑，我想健康的身心像是馬桶，情緒來情緒沖掉，清爽無負擔。我不是那麼暢通的人，有時候分享自己的事，老師都哽噎了，結果我還沒。我想是因為還沒喝咖啡。
最近的咖啡店是秘密花園，從google map上看評價，是網美素，七彩椅子，酪梨撒上七味粉，牛奶通通換成燕麥奶。
素有分很多種，假裝是肉的假掰素、網美素、苦行僧素、吃魚的素…而很不巧，我的修道院伙食是苦行僧素，早餐堅果豆芽菜，午餐一杯甜菜根汁，傍晚吃烤馬鈴薯。一天只能喝一杯香料奶茶，多了是貪，是罪過。中午我喝完果汁，就會輕輕拉開門，從修道院溜出去。總有兩三隻黑色水牛在門口擋住我，幾次小牛太可愛，忍不住蹲下來拍照，大牛以為我靠近是要攻擊小牛，便用牛角頂我，我說很痛，牠還搖尾巴，只好當作是撒嬌。
過了牛群，我也常停在田梗上，看著迎向陽光的紫色薊花。印度的春天，薊花從土埂裡鑽起開花，我對薊有特殊情感，因為人都愛玫瑰不愛叛逆，薊有軟刺像是卯釘。那麼多人，哈日哈法，而我偏偏最想來的地方是印度，好奇這塊大陸的神秘和混亂。
一旁的磚牆上，貼著的廣告皆是：到府占星、昆達里尼覺醒、靈魂塔羅、滿月音樂派對、找尋你的阿育吠陀能量體質。
有一面牆，牆上畫著女人與虎，女人身穿沙麗，頭頂著水果和咖啡，鼻孔還有穿環，老虎靜靜趴在地上，像是她的寵物。中午陽光很大，穿過樹葉，在牆上晃動出樹影，我知道秘密花園到了。
佛陀碗，果昔罐，燕麥奶冰咖啡，看見咖啡瞬間回到人間。結帳時，現金不夠，店員說，咖啡我請你吧。無條件的愛讓我覺得很不印度。一週前在旅行，公廁有阿姨幫我抽面紙，擠泡沫洗手，走出去時她擋住我的路，伸手要錢。我雙手一攤，說沒錢，她皺眉，對地上吐了一下口水。而我現在竟然拿著愛心咖啡，愣在櫃檯，說謝謝。店員把手放在心上，輕輕鞠躬，這是我最喜歡的印度人手勢，鞠躬角度不多，看起來不卑不亢，帶著一種薊花傾向陽光的堅強優雅，全心全意地說，我也謝謝你，不客氣。
秘密花園幾乎坐滿，全是西方人，如果說這裡是英國的身心靈小店，請了印度店員來打工，我也不會太意外。
抖掉布鞋，赤腳賴在藍色躺椅上，用紙吸管喝著冰咖啡，誰也不能破壞我內心的狂喜。
可以坐你旁邊嗎？棕髮女孩穿著碎花洋裝，走向我。不介意，我說。前一秒才覺得我霸佔了所有陽光，但現在卻讓步，我想是因為看見她手裡的書。
她把書放在桌上，書名是金色的浮雕凸版印刷，Shantaram，是《項塔蘭》。
這作者的人生很酷，逃獄後流亡印度，我說。完美的開場白。
才剛開始看，她翻動書頁，好像是在說好厚一本。
我們很快進入了旅行三問，名字，來自哪裡，為何而來？
她說她也是中午跑出修道院，來喝咖啡。來自德國，土耳其裔，辭去公務員工作來這瑜伽僻靜。
我也是。公務員嗎？不，跑出修道院，來喝咖啡。
會來瑞詩凱詩瑜伽僻靜，多是出於類似的動力，十八歲的Gap Year，辭職後的大休息，又或是歐洲老奶奶的退休人生。
太陽愈來愈大，冰塊融化時，她戴上墨鏡問，你呢？為何而來？
來這裡休息，順便採集雨季的氣息。此時咖啡已經見底，冰塊正在融化，我們兩個也是，陽光熱辣辣。
印度人在夏天時會想念雨季，所以用小陶罐收集著浸泡雨水的土壤，蒸餾後，加入檀香定香。
那你找到了嗎？
恩，還找到了秘密花園的氣息。
用恆河水調嗎？她說。
對呀，我說，指向眼前那儲滿恆河水的水缸。我們笑得要死，都知道怎麼可能，恆河水全是骨灰。
好幾分鐘我們靜默，被陽光充滿的寧靜，待在此時此刻，感受時間裡念頭和事件的發生。木瓜樹下有星型的白色小花，那是印度特有的牛角瓜花，更低處有一球球的淡紫色熊耳花，我走過去摸了一下，毛茸茸，像是縮小版的兔尾巴吊飾。風起，樹與樹之間的經幡飄盪，我數著顏色：紅、白、藍、黃、綠、紅、白、藍、黃、綠……五色不斷重複，像是某種因爲內心篤定而創立的秩序，因為愛支撐，重複並不乾燥。
每天日子也是重複，我說，六點梵唱，七點瑜伽，九點冥想，堅果和豆芽菜，哲學分享，果汁，午覺，陰瑜伽，烤馬鈴薯，熄燈就寢。
還有秘密花園，她說。還有晚上溜出去找占星師看星盤，我說。
準嗎？超級，幾乎要流淚了。
我要融化了。
要不一起搬桌子到陰涼處吧。
我們抬起桌子，向陰涼處走，風很涼，把剛剛出的汗都帶走。
離開時候我抱了她，謝謝她讓我當了三十分鐘身心健康的馬桶，快樂來，快樂沖掉，也多虧了那本書，和燕麥奶冰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