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鳳頭蒼鷹。(攝影/鄭育慧)
正面鳳頭蒼鷹。(攝影/鄭育慧)

祖靈的大地遊戲

對沙灘來說,腳印沒有失去,沙灘就是在這裡,隨著時間過去,累積三個人的腳印,人群離開,風持續把腳印吹淡,再踏上我一個人的複印,當我再次離開,只確定我的靈魂沒有遺落在這裡。

沒有人預料到賞鳥行程將演變成一場尋寶遊戲,地點涵蓋知本林道、溪口與濕地,目標是:找回我遺失的手機。

遊戲的開始,我們三人賞鳥小隊沉浸在知本濕地,壓低身體蹲坐在湖邊草叢裡,避免嚇飛野鳥,我們連舉起望遠鏡都小心翼翼,興奮地從滿湖的鳳頭潛鴨中揪出三隻混群的斑背潛鴨,按下快門,記錄紫光罩頂的鳳頭潛鴨公鳥,對照斑背潛鴨閃耀著綠光,我們縮在草叢裡癡癡發笑,互相看著彼此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笑得沾沾自喜。

斑背潛鴨與鳳頭潛鴨混群。(攝影/鄭育慧)
斑背潛鴨與鳳頭潛鴨混群。(攝影/鄭育慧)

遠方的椰子林中,一隻肥壯的游隼幼鳥一躍而下,動作迅速敏捷——牠在追擊鸕鶿,鸕鶿匆忙噴飛。遊隼的帥氣引發我們的讚嘆,但幼稚的我們還是忍不住嘲笑牠:「好肥喔!動作好急好屁,就是隻屁孩!哈哈哈哈哈!」

椰子林右側,兩隻黑翅鳶不斷啣回巢材,發出熱烈的啾啾聲,高唱即將哺育下一代的熱情。看鳥就是這樣令人滿心歡喜,我們雀躍離開濕地,動身前往下一站知本溪口,可惜花鳧們都不在。

「那我們去找熊鷹吧!」我提議。熊鷹身上有著百步蛇的美麗花紋,是珍貴稀有的夢幻神獸,體型壯碩,打開雙翅可達165公分,比許多人類的身高還長,牠們棲息在大面積的原始森林,行蹤隱密。

「好啊!」夥伴們同意,於是我們抵達知本林道,在瀑布旁跳出車門,迎接我們的是樹上五隻黃腹琉璃,沿著林道往上步行,一路還有綠畫眉、繡眼畫眉、白耳畫眉、灰喉山椒,雖然多數只聽到聲音,我們認得出這些鳥的聲音。

在林道迎接我們的黃腹琉璃。(攝影/鄭育慧)
在林道迎接我們的黃腹琉璃。(攝影/鄭育慧)

路旁樹上的猴子發出喀喀的聲音…

走了好久好久,超過好幾個百步,神話中的夢幻猛禽卻始終沒有現身,倒是路旁岩石上出現一隻巨大的獸角,「是山羌角嗎?好大喔!」

「是牛角,按摩棒。」原來是人類遺失的物品。

時間近中午,夥伴們要各自回家吃飯午睡了。

「我們還是沒有看到熊鷹耶。」遇見的猛禽只有大冠鷲和鳳頭蒼鷹,但今天暫且這樣吧,我們駕車離開,卡大地布部落的高明智大哥和他的夥伴們坐在路旁,對車內的我喊:「等一下啦,我有問題要問你!」

「我們要回家了耶,下次啦!」我矇混過去。

熊鷹珍貴的身影。(攝影/鄭育慧)
熊鷹珍貴的身影。(攝影/鄭育慧)

抵達集合地,下車時我才發現,咦?手機不在口袋,也不在包包裡,難道掉在林道了嗎?「如果掉在地上,應該會有聲音呀。」是啊,要是掉了,我們怎麼可能都沒發現呢?

但確定手機不在車上,也不在身上,這場尋寶遊戲正式開始。我決定自己騎車回知本林道——在沒有手機導航的情況下。我們剛剛可是從瀑布一路往上走了四、五公里,手機會遺落在哪裡?

一進入林道,入口地面擺著檳榔與桃紅色塑膠酒杯,顯示有人剛剛在祭祀祖靈,再往前一些,我再次遇見了依然坐在路旁的高明智大哥,他說:「我剛剛有打電話給你,你沒接。」

「我的手機不見了!」

「難怪沒接!我才打給你,你本人就過來了!」

「我回來找我的手機。」

「我陪你去找啊!」於是多了一位在地隊友陪我一起找手機,將機車停在瀑布,我們一起往上步行。

「我才剛剛打給你,想找你討論知本濕地的事情,看接下來怎麼規劃。」

「你的念力太強了啦!但我對部落和法律都不了解,只會看鳥而已。現在開發案怎麼樣了啊?」

「就大家一起坐下來好好談啊。」他回答,但我也不知道該談些什麼?面對光電開發案和部落傳統領域的爭議,我始終覺得自己沒什麼見地,但反正現在很單純,就是一起散步找手機。看了好多片落葉,就是沒有手機的身影。

「讓你這樣花時間陪我找,我很不好意思。」

「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我們就把它找出來啊。」他露出豁達的笑容,提醒我不用想那麼多。路旁樹上的猴子發出喀喀的聲音。

「是不是你拿走的?」高大哥問。

「幫我找一下啦!跟你的臉一樣粉紅色,也跟你的屁股一樣粉紅色。」我對著森林求助。

「粉紅色!多叫它就會回來!回來喔!」

「粉紅色,回來喔!」不知道是這景象太過荒謬滑稽,還是真的在山林裡叫魂會產生特別的魔力?一喊完,我忽然止不住大笑,似乎真的喚回了一層粉紅色的東西,包裹住我的身體。

從此牠不是一般的鳳頭蒼鷹…

一路上坡,我向大哥指了路旁那支牛角按摩梳:「你看,那支山羌角超大的!」

「我有一支一樣的,在車上找不到。」

「是你的嗎?說不定就是這支?」大哥拿起牛角看一看,靜靜把它收進口袋裡。

「哇!你失而復得了耶!那我也會失而復得嗎?」

「會啦!」他篤定地笑,露出檳榔色的牙齒,伴隨路上剛割完青草的香氣。

「拜託讓我找到我的手機吧!」我對著天空喊,這裡沒有房屋和電線,能遮蔽天空的只有蓊綠的樹林。

才剛除完草,理論上如果手機掉落,應該會落在草上,會很明顯才對,但走了三公里,還是沒找到,「我們回頭吧,我再去溪口看看。」回程路上,一隻鳳頭蒼鷹降落在前方的樹枝,我舉起相機。

陪我找手機的鳳頭蒼鷹。(攝影/鄭育慧)
陪我找手機的鳳頭蒼鷹。(攝影/鄭育慧)

「有拍到老鷹,值得了啦。」大哥比我還興奮。我沒說可是這是很常見的鳳頭蒼鷹,不是熊鷹⋯⋯好吧,這隻鳳頭蒼鷹不是一般的鳳頭蒼鷹,牠生活在卡大地布的森林裡,瞳孔映照著整片森林。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手機?」我向鳳頭蒼鷹拋出了一樣的問題,而牠飛離,從此牠不是一般的鳳頭蒼鷹,因為只有這隻鳳頭蒼鷹陪我找過我的手機。

「說不定猴子拿走了,說不定被輪胎輾過,彈到旁邊了,都有可能。」大哥淡定地陳述和分析。「我們每天晚上都會來巡,這邊是我們的傳統領域,不是說說而已,每天都會來巡。」他持續安慰我,看來如果手機真的掉在這裡,那麼一定會被找到的吧。

現在我確實是一個人了

和在地隊友分別,我又一人騎車抵達溪口,走往沙灘,三隻鸕鶿展開黑黑的羽枝在晾曬,用嘴喙梳理羽翼,九隻花鳧們游來游去。花鳧們回來了呀,「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手機?」花鳧們紛紛上岸,搖搖尾巴,像一球一球落地的白雲。

知本溪口的花鳧。(攝影/鄭育慧)
知本溪口的花鳧。(攝影/鄭育慧)

海的分際極美,近側灰藍,遠側湛藍,天和海這樣寬廣,下午三點的陽光正美,我好想拍下這景象,卻忽然發現口袋裡沒有手機。於是告別了這些小鳥,轉身進到方才踏過的草叢裡,難以專注享受純粹看鳥的喜悅心情。

身旁這些草都比我還高,我還看得見沙地上印著上午我們三人踩進來的腳印,現在剩下我一個人了,而且我失去手機…原來我能一個人搬離家鄉,在臺東生活這麼久,是因為有手機讓我可以隨時拍下美好的影像,隨時隨地發送給家人、親友們。手機乘載了主人的雙眼所見,將景象記錄並分享給住在心裡的人,我們仰賴手機訴說意念、交流靈魂,是手機聯繫了人們的心。

但現在我確實是一個人了,獨自踩過三人上午留下的腳印,腦中想起梨木香步的小說《海幻》其中有句:「失去是時間在心中逐漸累積增加。」對沙灘來說,腳印沒有失去,沙灘就是在這裡,隨著時間過去,累積三個人的腳印,人群離開,風持續把腳印吹淡,再踏上我一個人的複印,當我再次離開,只確定我的靈魂沒有遺落在這裡。

失去是時間在心中逐漸累積增加

回到家,用電腦開啟尋找功能,卻收不到手機的定位,天快黑了,賞鳥小隊的夥伴傳來關心訊息:「會不會在我們早上坐著看鴨子那裡?」但我起身時還在eBird上記錄臺灣畫眉、珠頸斑鳩。

趁日落之前,我還是趕往知本濕地,再次看著鴨子們游來游去,草叢裡沒有手機,四處也沒有東方澤鵟的身影,天黑了,我必須回程,獨自踏過不知道是誰撒下的滿地銀紙,我拔起沙灘上的蔓荊吸聞。

天真的完全暗下了,我已放棄尋找手機,失魂落魄回到家裡,「失去是時間在心中逐漸累積增加」,是累積增加,我這樣安慰自己。

打開電腦,看到高明智的訊息「你的手機找到了!」和一張手機放在林道路邊岩石上的照片。

「太好了!去哪裡找你拿?」我開心地問。

祖靈碑。他約在知本濕地的祖靈碑。所以我前往濕地,在一片漆黑的叢林中拿回了我的手機,已經被車子輾過了,整個背板粉碎。

傍晚的知本濕地,一隻東方澤鵟驚飛鷺鷥群。(攝影/鄭育慧)
傍晚的知本濕地,一隻東方澤鵟驚飛鷺鷥群。(攝影/鄭育慧)

「打給你有通喔!還有聲音!」他撥了電話,碎裂的手機還真的發出了鈴聲,「所以我才確定是你的手機!」他笑得好歡喜。

「至少不用重辦卡了。」我取出夾在手機皮套裡的籤詩:「感謝人生無常這回事」,這張白色的字條還保存得真完好呢。

拿回粉碎的手機,離開時背對祖靈的石碑,我忽然發覺:這大概是場由祖靈策劃的大地遊戲,沒有失去,是時間在卡大地布的心中逐漸累積增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