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本魚塭的黑腹燕鷗(攝影/林毓恩)
知本魚塭的黑腹燕鷗(攝影/林毓恩)

故事就要開始了

五色鳥在電線上鳴唱,朋友將樹鵲帶有金屬音的鳴叫誤認為渺遠山頭傳來的大冠鷲叫聲,如果你也喜歡掛著望遠鏡,某種程度上就昭示著永遠會有即將開始的故事,然而我們都知道故事業已發生。

離開知本魚塭紛飛的黑腹燕鷗群,我前往附近一間新開的書店和朋友會合。

沒料到書店休息,我們停在台11線路邊,視線從緊閉的大門移向書店招牌,上頭寫著:「故事就要開始了」。

當無法預期的事件出現,就代表著發展一個故事的可能,於是,我們決定讓故事開始。

斯文豪氏赤蛙發出鳥鳴般的叫聲

我們往知本內溫泉的方向騎去,看見路邊有隻獼猴坐在人行道上,我放慢速度想看清楚,牠卻衝著我齜牙咧嘴,知道自己不小心造成牠的緊張,我在心裡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並且加速離去,而這都只是一瞬之間的事。

穿越無數間冒著白色霧氣的飯店與民宿,道路與溪流之間隔著茂密的樹林,坡度上上下下,我們逆著知本溪水的方向騎行,路過知本森林遊樂區的入口,瀝青鋪造的路面變成水泥產業道路。在龍泉瀑布停下車,斯文豪氏赤蛙(Buergeria robusta)發出鳥鳴般的叫聲,穿透垂直落下的水流來到耳邊,我不禁在腦海裡幻想那是一隻背部體色具有藍色的個體。

我們把機車放好,確保不會在狹窄山路上擋到任何需要通行的人。紫嘯鶇在附近樹林中敏捷而高調的煞車,山壁上有剛長成的藍腹鷴母鳥從樹木與石壁間走向幽暗的深處,知本溪在樹林之下轟隆隆地響著。

預計要改稿的朋友和想逛書店的我,現在掛上望遠鏡,躲在山的懷抱裡。訊號不怎麼好,我順其自然,暫時放生山之外的世界,我們在山裡交談,有時複習記憶,有時談論未來;我們互相吃瓜,交換與人有關的八卦,也尋找和山有關的八卦。

台灣紫嘯鶇(攝影/林毓恩)
台灣紫嘯鶇(攝影/林毓恩)

好像下了一場石墻蝶的雨

產業道路旁充滿植物,路上有淺淺流動的水流,小灰蝶在路邊泥濘駐足,我們一經過,牠們便起身,在空中飛舞出不規則的軌跡;偶爾出現幾對我叫不出名字的鳳蝶科翅膀;看到地上停留的石墻蝶,我想起去年到宜蘭頭城農場參加建蓁環境教育基金會和上下游副刊舉辦的環境文學營時,那兒的梗枋溪也有一群石墻蝶在飛行,忘了是哪位講師看著溪水時感嘆:「好像下了一場石墻蝶的雨。」

石墻蝶在梗枋溪旁吸水(攝影/林毓恩)
石墻蝶在梗枋溪旁吸水(攝影/林毓恩)

水流較清澈處有無數蝌蚪攢動,靠近細看,雙眼比其他蛙種更靠近頭頂,尾巴上有數道橫紋,我想應該是太田樹蛙的蝌蚪。

太田樹蛙(Buergeria otai)是2017年從日本樹蛙(Buergeria japonica)分出來的台灣特有種,以宜蘭蘭陽溪和嘉義朴子溪為界,分佈在島嶼東側與西南邊。2020年,日本學者又將日本樹蛙區分為分佈在台灣西北半邊及琉球群島南部的周氏樹蛙(Buergeria choui),及分布在琉球群島中北部的日本樹蛙。

我幾乎可以想像幾個禮拜前的夜晚,在此處丟一顆石頭會打到五隻太田樹蛙的繁殖盛況,而那時下方知本溪的河灘上,會有一隻黃褐色的公太田樹蛙不管不顧地緊緊抱住公褐樹蛙(Buergeria robusta)背部,牠調整充滿睪固酮的身體,無視褐樹蛙發出的釋放叫聲,拉近兩方泄殖腔口的距離,熱烈期盼牠選定的對象會在抱接的刺激下排出卵粒。

太田樹蛙(攝影/林毓恩)
太田樹蛙(攝影/林毓恩)

用手小心靠近,讓蜘蛛在手上溫和爬行

赤尾青竹絲盤踞在一旁石頭上,兩側白色縱線由青綠色頭部經身體拉伸到赤褐色尾部,獵物的體溫經由頰窩內的感熱細胞,經過一連串傳導後在大腦裡轉換為立體影像,以至於牠看起來像是真的用那被橘紅色虹膜包覆的垂直狀瞳孔,注視斯文豪氏攀蜥在不遠處睡去的模樣。

赤尾青竹絲(攝影/林毓恩)
赤尾青竹絲(攝影/林毓恩)

太田樹蛙發出蟲鳴般的聲響,叫聲在空中躍起,落在山羌、長鬃山羊和水鹿踏出的印記上,蛙類調查時我看見、記住、紀錄這些腳印,而地面上同時也有我的腳印,於是截然不同的印記與記憶複沓堆疊,共同將溪床的模樣改變了一點點點點。等溪水大了些,所有事物都會被帶往下游出海口,面對常年湧動的太平洋。在溪口,春天的溪水會有長趾濱鷸游動,夏天遇見小燕鷗覓食,秋天目睹往返島嶼與大陸的黃頭鷺,冬天則托起花鳧帶有生鏽色的羽毛,並流動著我們嬉鬧的聲響。(延伸閱讀:鄭育慧〈祖靈的大地遊戲〉)

想像從知本溪回到現實佇足之地,思緒攀上咬人狗,覬覦清透的果實,接著垂墜而下,來到一張完美的蜘蛛網上,我用手小心靠近,讓蜘蛛在手上溫和爬行,順道在腦海裡輕輕撈起一位教我如何與蜘蛛互動的朋友,回味手感,掂掂重量,再輕輕把記憶放進落在地上的月桃花苞裡頭時,這時山之外的一切不再是那麼重要,那些曾經高高漲起又重重落下的期望、傷害、失敗與晦暗,都在無法觸及心靈的遠方破碎,即使可能會被碎片割傷,但那也是離開山之後的事了。

五色鳥在電線上鳴唱,朋友將樹鵲帶有金屬音的鳴叫誤認為渺遠山頭傳來的大冠鷲叫聲,如果你也喜歡掛著望遠鏡,某種程度上就昭示著永遠會有即將開始的故事,然而我們都知道故事業已發生。

我和朋友往回走,想要到另一個瀑布去,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遇見什麼、發生什麼,舊的故事行將衰老,新的故事勃發茁壯,大的故事正在行進,小的故事就要開始。

嘿,走吧,一起走吧,故事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