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太平洋唯一全身暗色羽毛的黑腳信天翁,從距離海面3公尺高度穩定的緩慢揮動雙翼,深沈鼓翅朝我們船方向飛來(攝影/何瑞暘)
北太平洋唯一全身暗色羽毛的黑腳信天翁,從距離海面3公尺高度穩定的緩慢揮動雙翼,深沈鼓翅朝我們船方向飛來(攝影/何瑞暘)

鳥人的大航海時代

重度沉迷的鳥人都曉得,這種看似寒冷,長途的海上航行,除了需與洶湧海浪對抗克服暈船襲來,大多數時間是無聲地凝視海面,彷彿拋了一根沉入深海的魚線後,接著等待某個不可預期的瞬間傳來細微的顫抖。

我緊閉雙眼,回想著野生動物攝影師Kim Westerskov拍攝下那張在狂風猛烈吹颳的海角,鏡頭裡有隻渺小的信天翁正張開狹長的雙翼穿梭在層層白浪間,如此景象已經在腦海裡蟄伏許久,遠洋中能遇上一隻永無止境漂泊在海風的信天翁。

我開始懊悔為什麼會待在海中央

此刻船艙外頭,風在海上使勁吹拂,捲起一個又一個流轉的波浪,然而我因為忘記吃暈船藥,只能蜷縮在狹小灰暗的船艙內保持不動,身體軟弱無力,帶有宿醉的暈眩和噁心感,艙內偶爾傳來海流敲打在船體的鎚擊聲響。仍然有人還能保持意識站在船尾,在毫無徵兆的大海裡搜索任何可能有動靜的線索。

我聽見艙外有人大喊:「熱帶斑海豚出現啦!」。勉強轉過頭往窗外快速瞥一眼,試圖尋找海面下霧氣般浮現的蹤影。但東北季風吹拂下灰僕僕的海面,什麼也沒能看見,反倒是浪高此時不斷推升,船隻陷落在崩塌的海面,升起的湧浪看似已經漲高能將船吞噬成為大海的一部分,細雨和波濤隨著風勢斜斜揮灑。船尾出口透進亮光,我依稀看見幾隻管鼻目的海鳥飛行在外頭,船隻沒有規則的擺動往東航行,與清醒的陸地已經遙遙相望了,我開始懊悔為什麼會待在海中央,空間感翻天覆地的搖晃,腹內一陣熱流又往喉嚨竄上。

台灣近海能看到三種分布在北太平洋的信天翁

讓我把時間稍微回推到三小時前,這裡是台灣東岸一處漁港,彼時天光微亮,碼頭邊已經聚集了台灣各處遠道而來的鳥人,眾人的目光皆在眼前這艘僅能容納20人上下的娛樂漁業漁船,熱切期盼能佔有一席船上有限的船位,向東航行,遠離陸地,如同奧德賽那般長久漂浮於汪洋。

除了釣客之外,就屬鳥人在早春仍有東北季風吹拂下仍盼望能夠出海遠洋。重度沉迷的鳥人都曉得,這種看似寒冷,長途的海上航行,除了需與洶湧海浪對抗克服暈船襲來,大多數時間是無聲地凝視海面,彷彿拋了一根沉入深海的魚線後,接著等待某個不可預期的瞬間傳來細微的顫抖。

黑腳信天翁一根根層次飽滿的黑色飛羽,蘊藏著海上的烏雲和暴風雨。(攝影/何瑞暘)
黑腳信天翁一根根層次飽滿的黑色飛羽,蘊藏著海上的烏雲和暴風雨。(攝影/何瑞暘)

然而這是台灣海域一年中最有機會發現信天翁的季節。台灣近海能看到三種分布在北太平洋的信天翁。除了黑背信天翁繁殖地在距離台灣較遠的中途島、夏威夷等地,其他兩種黑腳信天翁和短尾信天翁繁殖地分布在日本南方的伊豆諸島,短尾信天翁甚至在釣魚台列嶼有繁殖分布。這兩種信天翁會在每年11月間回到島嶼繁殖,一直待到隔年5月繁殖季結束後,整個族群會往北太平洋高緯度的海域遠行。

因此早春回到日本南方繁殖地的黑腳信天翁和短尾信天翁,增加了台灣近海目擊機會。

台灣島四面環海,如果翻開鳥類圖鑑會發現,終年生活在大海,幾乎不靠近陸地的海鳥有水薙鳥科、信天翁科、鰹鳥科、賊鷗科…等。 但許多種類生息狀況多為不普遍到稀有,或是歷年來僅有屈指可數的紀錄。除了海上觀察與持續累積觀察紀錄不容易外,缺少經驗和足夠耐心的長時間等待同樣難以遇見。

想要在廣闊大洋裡拿起指針標示出一隻對的海鳥,那讓我想起人類試圖發射無線電訊息至25,000光年外的球狀星團M13,尋找未知的外星文明訊號。

台灣海鳥定點觀察與往返離島交通船海鳥觀察航線(提供/何瑞暘)
台灣海鳥定點觀察與往返離島交通船海鳥觀察航線(提供/何瑞暘)

鳥人曾經觀察海鳥的三種方式

過往鳥人曾經觀察海鳥的方式大致能分類成三種:第一種是在陸地上使用高倍率的單筒望遠鏡瞭望,當氣象預報東北季風或是冷鋒往南壓境,前往東北角幾處往海洋突出的岬角,例如島嶼極東的馬崗漁港,這個在多數人可能沒有聽過的寧靜漁村,是鳥人們口耳相傳的海鳥最佳觀察點之一,那裡聚集了無數等待孵化的海鳥夢,給在岸上想窺探遠方風中的人們一個指引。好幾次我曾經寒冷冬季隻身一人站在深黑色的堤防上頭,把單筒望遠鏡架起,有時候因為風很大,連支撐單筒望遠鏡的腳架都微微晃動,眼睛貼著目鏡裡頭的魔幻小圓圈,好像拉近了與天空的距離。

遠方海平面的界線因為光線、霧氣、呈現變形飄動,盼望有雙巨大但此刻異常渺小的飛行剪影,從天際線那頭忽然升起,雙翅微微後掠,快速地在海天之間前進。

第二種是搭乘本島往返各個離島的固定航線,如深夜從基隆港乘坐臺馬輪往馬祖與東引,隔日上午返程時航行台灣海峽海面;或是東南邊從台東富岡或是恆春後壁湖出發,往蘭嶼方向位在台灣東南邊較為熱帶的海域。也有人會搭乘像是宜蘭烏石港往龜山島,或是嘉義布袋港往澎湖方向,沿海進行觀察。這些航線載著鳥人橫越遠方海洋,帶來陸地無法企及的視線,許多鳥人在這樣的航線裡完成了多種難以見到海鳥。

好幾趟馬祖返回基隆的台馬輪,整個下午站在船頭的我,也終於看見中賊鷗和長尾賊鷗,兩種春季要回到西伯利亞極圈繁殖的遷徙者,沒有任何遲疑的往北快速消失在海霧裡。

最後一種是等待海上劇烈的天氣變化,例如夏季颱風侵襲前後,海鳥可能被環流影響從遙遠太平洋吹拂到近海活動,甚至強風會把牠們帶往內陸,這是大海少數呈現的「窗口」,季節限定的海鳥在短短幾天內提高出現機率。

來到花蓮這些年總期待風季到來,海上警報一解除即刻抵達海邊佇立,大軍艦鳥或是白尾熱帶鳥都是我沒看過的新鳥種,要是出現在視野前方,我會相當願意多花時間描述這筆觀察經驗。

用翼尖剪開海面的大水薙鳥(攝影/何瑞暘)
用翼尖剪開海面的大水薙鳥(攝影/何瑞暘)

信天翁近距離滑過頭頂的機會 怎能不上船呢?

近三年在新冠疫情影響下,反而讓台灣鳥人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海鳥觀察視野。國境許久未開,無法前往地圖上未知的國度探險,但對於遠離島嶼的渴望是始終按耐不住,最終鳥人找到了離開島嶼陸地的方式,搭乘小船前往遠洋尋找海鳥的大冒險。

這種幾乎客製化,以海鳥觀察為目的的出海航程過往偶爾也有各地鳥會舉行,但多為一年一次。疫情這幾年,許多鳥人們開始討論哪些海域是過往還未曾有人探索過的,在那片海域中,某些適當的季節出海能遇見某種至今仍然少見的海鳥遷徙通過。

再來是找到願意帶著鳥人的船家,以及湊滿同樣想要出海的鳥人,航線也在一次次出航中累積經驗與調整。這些遠洋的航線有從北海岸深澳漁港出發,往北方三島(棉花與、彭佳嶼、花瓶嶼)繞行一個三角形航跡,這在過往即是已知有較多海鳥分布與繁殖的海域;或是東澳粉鳥林漁港往東航行,這條海域在2022年開始,除了浪況大到船長判斷無法出航外,每個月幾乎固定開船,載著來來去去不同的鳥人出航,就為了前往仍然陌生的大海進行探索與留下紀錄。

與過往陸地觀察相比,現在出海能近距離看見多數時間只能從圖鑑裡呈現完整姿態的信天翁,甚至近距離滑過頭頂的機會又怎能不上船呢?

颱風天過後,也有機會在本島岸邊觀察到少見的玄燕鷗。(攝影/何瑞暘)
颱風天過後,也有機會在本島岸邊觀察到少見的玄燕鷗。(攝影/何瑞暘)

像有個傳送門般

昏睡到接近十一點後,我撐著意識緩步走出船艙,從剛出海彷彿僅有我們一艘船孤懸海上,到目前船周圍已經能看見海鳥出現,牠們飛行不太需要振翅,偶爾轉彎時側身用翼間切過海面來改變移動方向。身體左右傾斜,有時候又會被風順勢帶往遠方,不斷循環在風中衝浪。暗褐色的背部和白色的頭部、腹面,以及翼下的暗色橫紋分布,可以判斷出是大水薙鳥,跟在船周圍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像是有個傳送門般,把周遭海上漫遊的個體都聚集到船邊。

而在遠方,體型龐大的黑色傢伙也悄悄出現,我拿起望遠鏡凝視,北太平洋唯一全身暗色羽毛的黑腳信天翁,從距離海面3公尺高度穩定的緩慢揮動雙翼,深沉鼓翅朝我們船方向飛來,快到船尾時,牠張開尾羽伸出帶有蹼的黑色大腳,在空中遲疑一刻,等待塔台的允許準備降落。我改拿起相機按下快門,試圖把黑腳信天翁一根根層次飽滿的黑色飛羽凍結,也許我也能看見蘊藏裡頭的烏雲和暴風雨。

穴鳥與後方的花瓶嶼(攝影/何瑞暘)
穴鳥與後方的花瓶嶼(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