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覺得嘴中的墨西哥捲餅的餅皮太厚太硬,內餡又酸又鹹又辣味道太攪和。(攝影/古碧玲)
突然覺得嘴中的墨西哥捲餅的餅皮太厚太硬,內餡又酸又鹹又辣味道太攪和。(攝影/古碧玲)

味道,在思念的歲月笑與哭

午后花花的日光,巷子口街道飄來煎粿的香氣,我拿矮凳墊腳,踮起腳尖趴在窗櫺對外猛吸幾口,常常就飢腸轆轆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狗屎伯仔會被稱為狗屎伯仔,明明他的菜頭粿煎到赤香仔赤香,吃進嘴裡口感鬆軟其實內裡紮實,蘿蔔絲因為溫熱散發的香氣,混搭碎肉和油蔥的香氣,再沾一下狗屎伯仔特製的醬油膏……

有些食物的味道,隨著越走越遠的人生歲月,反而越來越濃郁。

不記得那時候多大了,反正小到搆不著狗屎伯仔攤子前的椅頭仔,都是父親把我抱上去,一邊叮嚀我坐好別摔了,一邊交代狗屎伯仔給我一塊煎粿,付錢後先行離開,我會回頭給父親一個得意的笑。

戒斷對狗屎伯仔煎粿的迷戀

當時實在太小了,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午后花花的日光,巷子口街道飄來煎粿的香氣,我拿矮凳墊腳,踮起腳尖趴在窗櫺對外猛吸幾口,常常就飢腸轆轆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狗屎伯仔會被稱為狗屎伯仔,明明他的菜頭粿煎到赤香仔赤香,吃進嘴裡口感鬆軟其實內裡紮實,蘿蔔絲因為溫熱散發的香氣,混搭碎肉和油蔥的香氣,再沾一下狗屎伯仔特製的醬油膏,好吃到想把舌頭也餔嚼下去。

長到我可以自行爬上攤子上的椅頭仔並且吃下兩塊煎粿時,那回照常心滿意足要回家了,狗屎伯仔突然笑咪咪看著我說:「妹仔妳愈生愈媠,大漢來做阮後生的新婦,鹹粿就會當食免錢啊!」

那不就要住到狗屎伯仔他家我再也不能回家?好害怕,轉頭就跑。

忍了幾天,飄進巷內登堂入室的煎粿香,害我整個腹部都在抽痛,嚅囁著跟父親說我肚子餓,他像往常要掏錢給我。

「…阿爸!你佮我來去呷!」

「妳大漢了,家己去。」

我才不要大漢呢!會變做狗屎伯仔後生的新婦。可是我說不出口。

「阿爸!你攏𣍐枵哦?咱做伙來去呷鹹粿啦!」

父親還不及回答,一旁的母親悻悻然接話了:「那是妳要食,恁老父虯兼凍,妳底時看過伊食四秀仔?」

就此戒斷對狗屎伯仔煎粿的迷戀。

就算後來父親主動說要陪我去吃我也不要。是害怕變成狗屎伯仔的媳婦不能回家?還是震懾於父親除了三餐可以不吃額外的食物?日後追憶,答案在虛無飄緲間。

當時,一個尚未完全入睡的夜晚,聽見母親對父親嘀咕道,我怎麼就不吃最愛吃的煎粿了,是不是她唸了幾句我就使性子?

「還這呢細漢就個性嬌性地歹,古早人講:倖豬攑灶,倖囝不孝,倖查某囝𣍐落人的家教。」

我猜我的嘴唇大概翹到母親常數落我的「會當吊三斤豬肉」,卻聽得父親一聲笑。

「會落人家教𣍐落人家教,我毋知,不過這呢細漢就這呢倔強,有家己的主張,以後大好大歹。」

小氣巴拉加那一點點蘿蔔絲,還能叫菜頭粿嗎?

我沒有大好,也沒有大壞,只是長成了尋常女子。不過父親來不及看見。

父後,好長的歲月不曾再吃過任何一攤任何品牌的蘿蔔糕,刻意閃避。

當年害怕不能回家的小女孩,隨著成長的腳步,背對家鄉的時間越來越久距離越拉越遠,直到在太平洋彼岸。

對父親的思念,原本以為只是生根於內心,隨著離開臺灣的時空,卻開始枝繁葉茂日日茁壯。

還在加州時,有一天終於理智斷線,開口要求我要吃蘿蔔糕,外子二話不說帶我去唐人街覓食,可是唐人街的蘿蔔糕沒有米香碎肉香油蔥香也煎得不夠赤香,更沒有狗屎伯仔那符合南部人味蕾鹹中帶甘甜的醬油膏。

我忍著淚沒吃完,一離開就暴哭了,聲聲責怪外子帶我去吃那無滋無味的鬼東西:「美國沒有好吃的米還情有可原,唐人街超市連蘿蔔都缺貨嗎?小氣巴拉加那一點點蘿蔔絲,還能叫菜頭粿嗎?」

墨西哥捲餅的餅皮太厚太硬

到哪都梭巡死忠一味,百吃不膩,是味道,更是情結。(攝影/古碧玲)
母親買回潤餅皮後,她會清炒或清燙肉絲、蛋絲、豆干絲、芹菜、豆芽菜和高麗菜等等作為潤餅的內餡,除了清香沒有奇特的五味雜陳。(攝影/古碧玲)

去邁阿密住居之前,在德州逗留了好一陣子,美墨邊境有一賣墨西哥捲餅的攤子,友人帶著我們去購買,邊吃邊穿過連接兩國的橋樑,橋下乾河床擠滿大小不一的兒童,各個高舉手中的或盆或碗或杓,希冀經過的觀光客把硬幣丟下去給他們。

突然覺得嘴中的墨西哥捲餅的餅皮太厚太硬,內餡又酸又鹹又辣味道太攪和,小時候清明時節,母親帶著我去拭潤餅皮的攤子,排隊買那輕薄軟Q潤餅皮的情景,竄出記憶之門,站在攤子前,目不轉睛看著師傅像魔術師那般,一個人可以照顧10個爐子,手裡那團好像隨時會滴落地面的麵糰在他手中聽話無比,一個平底鐵板又一個平底體板畫圈圈,既圓潤又平整,然後有個歐巴桑就跟在後頭收拾一張又一張的潤餅皮。

踏進墨西哥市最熱鬧的市街,街道兩旁也都是乞討的兒童,最小的那個大概才剛學會走路吧?光著屁股,拿著一個凹陷了的可口可樂空紙杯,那對無辜澄澈的大眼睛直接絞痛我的心。櫥窗內盡是動輒幾十萬披索的衣衫折合台幣大約數百元,外子嘖嘖驚嘆如此嚴重的通貨膨脹,我頭腦卻怪異地繼續逗留在和母親買回潤餅皮後,她會清炒或清燙肉絲、蛋絲、豆干絲、芹菜、豆芽菜和高麗菜等等作為潤餅的內餡,除了清香沒有奇特的五味雜陳,潤餅皮包裹內餡之前先撒下一湯匙的花生糖粉,那更完全滿足了南部人的口味…。

我猜,美墨邊境攤子上買那捲墨西哥餅時,就預告我會成為失敗的移民者。

從邁阿密載欣載奔回台灣,當然先滿足一下在邁阿密後期夢中不斷出現的肉圓、碗粿和月桃葉包裹的肉粽。回鄉後,想尋找童年煎粿的氣味,大姊告知狗屎伯仔過世了,他的後生沒有繼承攤位,在做木工,也娶妻生子了。

走回兒時巷口,悵然凝望恰似朱顏改的街景,童年記憶面目全非。

突然想起在加州唐人街為了超難吃的蘿蔔糕暴哭控訴時,外子疑惑道:「真有那麼難吃?還是因為沒有父親當佐料?」

啊!原來消失的味道只活在回憶中了,縱然夢中尋它千百回,我又何處尋回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