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登島。(攝影/洪崇航)
眾人登島。(攝影/洪崇航)

暈船仔

眼前同時存在著遷徙途中的殺戮者及死者,我能觀察到愛慾與恐懼來臨的瞬間,可是同時,我也想要知道牠們如何看待陸塊與島嶼的距離,如何感知風速與溫度的差異,為何抉擇這座島嶼,為何滑翔於這片海域……

「有沒有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感覺?」H學長看著我,臉上非比尋常的笑意幾乎要溢滿整艘漁船。我茫然地看向他背後那或許是芳香劑味道來源的廁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幾分鐘後,我在這艘開往棉花嶼的漁船上吐了第四次,或第五次。不含早餐的胃酸倏地消失在船尾的浪花中,雜牌暈船藥對身體的承諾猶如國中生的愛情誓言般脆弱,有效止暈等於放肆嘔吐,愛你一輩子僅限三天就分手。我不知道出海前吃下的暈船藥究竟是被身體吸收,還是隨著胃酸進入黑潮裡漫遊。

棉花嶼位於基隆外海,和彭佳嶼、花瓶嶼合稱北方三島,一九九六年,棉花嶼和花瓶嶼被劃為野生動物保護區,登島皆須取得主管單位(地方單位為基隆市動物保護防疫所,後稱基隆動防所)許可後才可登島。H學長是幾個月前在鳥類講座上認識的前輩,托他的福,菜雞如我才能踏上這班由基隆動防所委託研海生態顧問股份有限公司執行的生態調查     船班。船上所有調查     員都比我年長、比我有經驗、比我聰明,空氣中的知識量高到我多說一個字都像在顯露自己的無知。

船班在清晨時分從基隆出港,剛開始我還有精神用望遠鏡掃視海面,但不久後就陷入暈眩和嘔吐的循環。聽見有人說船隻左側的海面上有黑腳信天翁(Phoebastria nigripes),我在循環的間隙裡把身體從船尾的椅子上撐起來。彼時的暈眩讓我連走進船艙拿相機的慾望都沒有,只能透過借來的 Swarovski 望遠鏡,短暫追著遠處滑翔的巨大黑影,興奮過後又縮回椅子上休息。

眾人登島。(圖/洪崇航)
眾人登島。(圖/洪崇航)

有些孩子無法同理,有些孩子則胸口一縮

最早對信天翁的印象,是來自荒野保護協會。每年九月的第三個週六,也就是國際淨灘日時,荒野的親子共學團體與荒野台東分會會一同舉辦淨灘活動,並開放一般民眾和其他民間團體參與。淨灘前,親子團的大人會放映紀錄片給孩子觀賞,螢幕裡,中途島(Midway Atoll)上的黑背信天翁(Phoebastria immutabilis)親鳥將海上的塑膠垃圾誤認為魚蝦,被餵食的雛鳥吃不到真正的食物,胃裡充滿打火機、瓶蓋和拖鞋等海廢,最後因營養不良而荒涼死去。接著大人拿出各種海洋生物因塑膠廢棄物而畸形、死亡的照片,有些孩子無法同理,有些孩子則胸口一縮,以為自己感到與信天翁等量的難受。

不過小孩會長大,被打開的眼睛在課業、人際關係和青春期中一點一點轉向他方,比起啟發孩子拯救地球,有些人更想到冷氣房裡玩手機,而在場幾乎沒有人看過終年在海上漂泊的信天翁。別說是信天翁,連穿梭於台東各溪口的小燕鷗對他們來說,都是太遙遠的事。那些怵目驚心的照片,終究成了環教活動裡麻木的例行公事。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只要把眼睛再打開一些,就會發現島嶼外的海面上確實有信天翁在風浪中以寧靜的姿態飛行。

我不是沒有坐過船,但從來沒有為了觀察特定類群而出海的經驗,對於海洋的印象主要建構於新聞報導、電影、各大臉書鳥類社團以及吳明益的小說《複眼人》之上,現在我真的出海了,唯一的心得是海洋文學應該要有個同義詞,譬如說暈船文學,或是嘔吐文學。

看到海豚就在船隻旁跳躍,我不由自主地罵了聲幹。很抱歉讓你聽見髒話,可是你要知道,現在我十八歲,而我上一次看見海豚是國中的校外教學,地點是花蓮遠雄海洋公園。畢竟樂園不遠處就是恆久拍打島嶼的太平洋,十二歲的我還是可以區分虛構的海洋與真實的海洋,但沒有出海的話我確實無法理解看到野生海豚的瞬間並不只是單純的目擊而已,那背後還包含了刺眼的陽光、噴濺的水花、四散的漁船、顏色變化的天空和如大海般湧動的胃酸,所以我覺得在漁船旁泅泳的海豚完全值得我多造幾次口業多罵幾聲幹。

好像過了比信天翁翼展還要長的時間,棉花嶼出現在眼前,我們終於要上岸了。

2021的棉花嶼(圖/洪崇航)
2021的棉花嶼(圖/洪崇航)

暈船文學,或嘔吐文學 應該是海洋文學的同義詞

棉花嶼是無人島,島上沒有碼頭,所以必須仰賴有經驗的船長和在船頭指揮的水手互相配合,將船頭頂住礁岩,船上的人依序跳上島,小心翼翼走上潮間帶可能滑動的黑色石頭,踩穩後再接力傳遞裝備,直到離開潮間帶才能算安全登島。H學長指示我上島後跟著C學長和L學姐走,他們要去採集     鳥類     排泄物(送交禽流感疫病檢驗)和檢查自動相機,我在後面幫忙遞東西。島上植被低矮,沒有遮蔽物,天空不是特別藍,到處亮晃晃,上島後暈眩感差不多消失了,但昏脹感依舊,雖然我沒喝酒也不喝酒,但我的眼睛一定跟喝了酒一樣很不新鮮。

正逢候鳥大量遷徙的春季,海上的小島就成為遙遠旅途中非常重要的休息點,樹鷚、小鵐、戴勝、黃尾鴝、野鴝、絲光椋鳥、灰椋鳥、藍磯鶇、灰山椒鳥、白腹鶇、紅尾鶲、寬嘴鶲、黑喉鴝,到處都有奇怪的小鳥從海芙蓉(Limonium wrightii)裡噴出來,於是行走過程中,即便是佇立在石頭上的某個小黑點,也成了充滿可能的驚喜。

那日大水薙都不在島上 ,學姐掛上安全繩,在峭壁邊緣採集大水薙巢穴裡的排泄物,風在令人恍惚的陽光中淡淡走過,海浪拍打著尖銳的火山岩,周圍有幾艘漁船逗留,海面波光粼粼。

掛上安全繩在懸崖邊採集的學長姊。(攝/洪崇航)
掛上安全繩在懸崖邊採集的學長姊。(攝/洪崇航)

學長姐處理自動相機的同時也檢查捕鼠陷阱,聽他們說,棉花嶼上的鼠輩猖獗,推論是海鳥無法順利繁殖的主因之一。島上走不了多遠就會看見剩下翅膀和頭的鳥屍,可能是遊隼的傑作。     對遊隼來說,棉花嶼上有停棲大量的候鳥和被人帶出海放飛的賽鴿,食物來源簡直不虞匱乏,牠們梭巡這塊小小的島嶼,偶爾從人們前方低飛而過,好像我們從不存在。

岩石上的絲光椋鳥與賽鴿。(圖/林毓恩)
岩石上的絲光椋鳥與賽鴿。(圖/林毓恩)

能觀察到愛慾與恐懼來臨的瞬間

有些人愛遊隼,有些人恨遊隼,恨的原因可能是研究目標被遊隼趕跑,也可能是因為 Lifer(生涯新鳥種)被遊隼給吃了,以致於來不及在鳥兒還活著時記錄到 eBird 上(eBird 只能記活著的鳥)。不過,當山鷸在遊隼爪下做出無謂的掙扎時,手上有相機的人、掛著望遠鏡的人,以及擁有雙眼並目睹一切的人都發出無與倫比的驚嘆。

遊隼捕捉山鷸(圖/蔡維哲)
遊隼捕捉山鷸(圖/蔡維哲)

眼前同時存在著遷徙途中的殺戮者及死者,我能觀察到愛慾與恐懼來臨的瞬間,可是同時,我也想要知道牠們如何看待陸塊與島嶼的距離,如何感知風速與溫度的差異,為何抉擇這座島嶼,為何滑翔於這片海域,島嶼之外的島嶼,海洋之外的海洋,沿著鳥兒的視野向外擴張到更遠的地方,或許有一天我不只是知道,而是也能為牠們做些什麼。

遊隼捕捉山鷸。(圖/蔡維哲)
遊隼捕捉山鷸。(圖/蔡維哲)

(也許這樣一來,我就不會在意那些與人有關的煩雜小事。)

回程路上,我吃了暈船藥後陷入昏迷,連繞行花瓶嶼時的湧浪都叫不醒,睡得太沉,連遮蔽的影子都隨著時間離我而去,幸虧學長姐在臉上蓋了頂帽子,最後陽光只在頸部留下不深不淺的印記。

回到本島的陸地上時,黑鳶如往常從基隆山邊飛過。「唉今天出海,好像做了一場夢。」似乎有誰這樣說了一句。我走進浴室,夜色隨水流過全身,我靠著浴室的牆,短暫瞇起疲憊的雙眼幾秒,此時地板就像在海上那樣左一下右一下,時而上升時而下降的晃動著,睜開眼稍有減輕,閉上眼復又加重,暈陸現象直到睡了一覺後才消失,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想起那隻海面上的黑腳信天翁,我覺得,嗯,就算再吐一次好像也沒關係耶。

疑似中國黑鶇的遺體。(攝/林毓恩)
疑似中國黑鶇的遺體。(攝/林毓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