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與野生動物暫時和解的瞬間,那是生命誕生的魔力與魅力,那是我們離開充滿刺激的方寸螢幕,活在此時此刻的難得時光。
五年前,我們這對來自繁華都市的父母,在坐擁藍天綠山大海的野性花蓮,誕下了一個女兒。而常年缺乏運動、年紀三十有八的我,面對這個精力無限的小動物,著實是毫無招架之力。幸好,我們住的地方就離東華大學不遠。
東華大學的壽豐校區,有高達兩百五十一公頃的面積,裡面能散步,能借書,能吃飯,偶爾假日還有市集能逛,身軀小小的她,對這個天大地大的玩樂場十分滿意。與此同時,她也喜愛觀察東華校園內的某種動物。不是東湖粼粼綠水中的鯉魚,不是忙著攀爬樹幹的松鼠,不是偶爾能聞其叫聲的小貓頭鷹鵂鶹,而是身影幾乎無所不在的鴿子。
鴿群數量動輒一兩百隻,甚為壯觀
東華的鴿群最早有三個來源:野鴿、家鴿、賽鴿。由於缺乏天敵,東華鴿子在全盛時期高達五千多隻,其中多數在被驅離人社一館後,轉往理工大樓一帶築巢。初初遷居花蓮,幾次在校園內散步,途經理工學院附近,總見鴿群忽地發出極大聲響,隨即振翅騰飛天空,數量動輒一兩百隻,甚為壯觀,常讓我驚嘆得駐足不前。可是看得次數多了,現今就知道要避難,免得被無情的白色炸彈擊中。痛是不痛,臭也算不上臭,可心裡實在不是滋味。
想當然耳,校方自然覺得不妥。於是在不獵捕或宰殺的前提下,四處架設鐵網、鳥刺等,甚至派出「撿蛋大隊」,成功將鴿群數量降至三千多隻。可是即便如此,牠們依然四處流竄:闖進輕鋼架天花板內部、霸佔飲水機、佔據各學院走廊上方任何可以站立的地方(例如照明燈、布告欄、橫梁等地),只為找地方築巢,繁衍下一代。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有陣子經常造訪圖書館。待的日子多了,自然而然結識了負責清潔的大姊,每次見面都會打招呼,偶爾攀談幾句。一次在圖書館門口遇上,大姊正拿個超長掃把在忙。我沿著掃把頭望去,只見大姊的目標是鴿巢。成鴿倉皇逃離,鴿蛋難逃劫難,跟著鴿巢一起墜落,碎成片片。
我的神情必定露了餡,只見大姊忙跟我解釋:「我也不想這麼做。學校要我們維持門口的清潔,可是鴿子做了巢就會待在這裡,就會大便。牠們不離開,我根本打掃不完,會一直被罵。」
清潔人員的辛苦,我不只耳聞,更一次次親見。鴿子給學校、學生造成的困擾,我也理解。只是……只是我總記得腫瘤鴿的故事。
爸爸,鴿子眼睛上為什麼有長東西?
前幾年,學校在藝術學院與人社三館之間建了座「詩經花園」,不僅在裡面植了多種《詩經》裡的植物例如蘆葦、艾草、松柏、荷花等,還有假山跟魚池,是我跟女兒都喜歡的蹓躂好去處。
一年春初,詩經花園桃花盛開。我喚女兒來看,卻見她眼睛盯著地上一物不放。那是一隻患病的年邁鴿子,除了頭部參雜了一綹綹白毛這一特徵外,牠的雙眼都被遮蓋視線的肉瘤所覆蓋。
女兒對疾病還未有認識,不覺恐怖,只是不解,於是問我:「爸爸,鴿子眼睛上為什麼有長東西?」
我那時還不知道這種疾病叫做「鴿痘」,是一種傳鴿不傳人的傳染病,於是只先急急叮囑別靠太近,然後說了個臨時想到的故事。
「鴿子跟人一樣,老了以後容易生病。但不用擔心,鴿子也有醫生,會幫牠們治好任何疾病。牠們待在這邊,就是在等鴿醫生來。」
女兒聽了很滿意,約好隔週再來看「腫瘤鴿」。隔週再訪,我們不只見到了原先的腫瘤鴿,還見到了其他患同病的鴿子。女兒先貼心地提醒眾腫瘤鴿,一定要乖乖看醫生,生病才會好,接著問我為什麼原本的鴿子還沒醫好。我說看病的鴿子多,要排隊,得等一陣子才能獲得治療。
聽了我的話之後,女兒忽然紅了眼眶,說:「可是會不會等太久,鴿子死掉?」
我安慰她:「放心,醫生看病的速度很快,一定快要輪到牠了。」
又隔了一週,不知道甚麼原因,那些染病的鴿子多半都不見了,包括最初的那隻。女兒問我牠去哪裡了,我說醫好飛走了。
「會回來嗎?」女兒問。
「不會了。牠要去找其他鴿子生寶寶了。」
女兒有些開心,但又有些落寞。
我心想,牠們一定是去到一個更好的地方了。
在那則故事裡,每隻生病的鴿子都得到了救助
女兒漸大,上了幼稚園,我們便難有機會再去詩經花園。一日幼兒園因故停課,妻在家帶她,我到學校圖書館工作。那天一如每一個其他日子,我在圖書館二樓一個開放隔間工作,那兒有一大面落地窗,能看見圖書館入口一帶,也能看見那些築在橫樑上、鳥刺間的鴿巢,但我常忙著工作,甚少去看。
那天工作了約莫一小時後,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輕喚:「爸爸!」隨即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朝我跑來,不遠處是手上拿著童書的妻。我比了個手勢,要女兒控制音量,然後就把她抱了起來,聽她訴說著對我的想念。
說沒幾句話,女兒忽然靜了,我發現她望向窗外,不發一語。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了一個鴿巢,裡面有著幾隻毛沒長齊的鴿寶寶,都抬頭張嘴等餵食。妻走近,也專注的看了起來。此外,我發現幾個坐隔壁桌的男女學生,不知何時也放下了手機,開始全神貫注盯著鴿子不放,臉上漾起了驚嘆與溫暖。那是人與野生動物暫時和解的瞬間,那是生命誕生的魔力與魅力,那是我們離開充滿刺激的方寸螢幕,活在此時此刻的難得時光。
那天稍晚回到家,女兒問我:「爸爸,我今天在圖書館看到的,是腫瘤鴿的寶寶嗎?」
「是啊。」我真心相信。
那是屬於我跟她的童話故事。在那則故事裡,每隻生病的鴿子都得到了救助,並且活到了生命的美好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