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能了解為何褐樹蛙總出現在水管上,也許新鋪設的路面,搶走了牠能活動的範圍。也許褐樹蛙本就需要能攀附的樹枝,而在人類世的當今,塑膠水管是最適合他們腳蹼弧度、最易於攀附的物體。
「那就『流過山谷』囉?有人有異議嗎?」我帶領團隊進行展覽名稱的最後討論,眼看這個階段就要結束。
較常入山的一名原住民同學突然發話:「可是,這裡不是山欸。我們不在山谷,在縱谷。」
所有正鑽研著字詞美感的同學,都因他這一席話而都愣住。理解的同時,羞愧湧了上來,我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多麼「都市」,為了展覽名稱的美感,襲奪了山。
「流過山谷」差點成為「都市中心主義」的鐵證
兩年前,因系所必修課的要求,我與同學舉辦了一場校友文學展。當時,我們剛剛進入花蓮東華大學沒多久,多數人來自都市,面對這片校園以及它所依傍的環境,我們直覺的想像就是「自然」:這裡東面有山、西面有山,越過東面的山還有全世界最大的海——這裡是這麼「自然」。入學短短半年,幾乎所有人都受影響,開始賞鳥、養蟲、認識植物,而與自然更親近了。
挾帶著我們對「自然」與「山」的唯美聯想,在討論展覽名稱時,「流過山谷」從眾多選項中脫穎而出,差點成為正式名稱,也差點就成為我們「都市中心主義」的鐵證。
直到那位同學的提醒,我才醒悟:沒錯,展覽內涵與邀請合作的校友,都和山無關,甚至這所學校立足之地,也不是山。我們以山為名,只因在人類的想像中,山是如此自然、神秘、浪漫,遠比「平原」、「校園」這種都市人能輕易接觸、理解的概念,更具魅惑性。
那之後,我繼續生活在這片我曾經誤植其名的縱谷,報名了自然社團、環境導覽活動——也許是種變相的償還,我想更切身的認識所謂「山」。
但越是參加這些活動,我越感覺到,在人類世的今天,我們幾乎找不到「想像中」那種「純淨」的自然了。甚至,連前述這種哀嘆,都帶著一種不願面對現實、不食人間煙火、過時的犬儒感,因為早在數近百年前,世界就已進入人類世。

山為何讓許多人一再奔赴,成為魅惑人心的黑洞
最近,在一場校內自然社團主辦的夜觀活動中,我再一次看見,花蓮的郊山中,與「人工」共存的所謂「自然」。
那次的夜觀地點,是鯉魚山上的重光(Branaw)部落。出發前,社團學長就義正嚴辭地調查大家機車的車齡、馬力。他們警告,重光部落的路狹小難走,不僅無法開車,機車太舊、馬力不足、還不太會騎車的,都不適合上山。
出發後,我們從產業道路,彎進部落的要道,離開部落範圍後,就是少有人行的道路。這裡沒鋪柏油,只有水泥。或許不常維修,路上到處坑洞,還有許多破碎的水泥塊。有的髮夾彎還極為陡峭,機車得助跑一段路,才能成功騎上去,加速、轉彎過程中還得維持平衡,避免被路面上破碎的水泥絆倒。確實是我騎過最難走的一條山路。
抵達步行點後,我隨著車行顛簸的心情,才逐漸穩定。
我們步行的其中一段路,或許因為通往山間農園,似乎在幾天前才剛鋪好水泥,道路極為寬敞、平坦,可供一、兩臺車通行,和剛才上山的路全然不同。途中,我們甚至看見許多路基鋼筋堆放在路旁,一台黃色怪手停在較為寬敞的路面,似乎正等待隔日繼續覆蓋泥地。
我們就沿著水泥路面行走,觀察兩旁邊坡的生物,和少數擴散到路面來的蛙類。水泥路面上,最常見的是僅有指節大小的太田樹蛙,他們會突然在三、四公尺的路面內成群出沒,一次可看見數十隻。
看著牠們,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散發艷金色的光澤。你會驚嘆,那麼小、那麼美的生物居然真實存在。你的皮膚接觸到濕氣,入肺的空氣涼冷,你感覺自己跟這些絕美的生物共享同一個環境,因此感覺富足。想到在山上看過的生靈,我完全能理解,山為何讓許多人一再奔赴,成為魅惑人心的黑洞。
另一種夜觀中令人驚喜的蛙類,是褐樹蛙。牠們常單獨出現,體型約半個手掌心大,個體顏色差異極大,有的是枯葉褐、有的金黃色。社團前輩說,澤樹蛙一般出現在較潮濕的地方,因此我們總在水泥鋪面之外,靠近路旁溝渠的地方找到牠。

褐樹蛙所處的地方,都是水管
然而,當我找到此行第四隻褐樹蛙。我忽然意識到,所有褐樹蛙所處的地方,都不是泥地或水溝旁,而是水管。
沿著道路邊坡,離地約20到30公分,三、五條灰色水管從山上一路延伸而下。這些水管可能是私人搭建,粗細不一。曾在山區部落工作的同學告訴我,應該是接用山泉水的管線,從山上有水源的地方,往下接到部落使用。
我沒能了解為何褐樹蛙總出現在水管上,也許新鋪設的路面,搶走了牠能活動的範圍。也許褐樹蛙本就需要能攀附的樹枝,而在人類世的當今,塑膠水管是最適合他們腳蹼弧度、最易於攀附的物體。
但當「人類世」這個詞再度出現腦海中,我在山裡的每一步都顯得複雜。
我感受自己所踩的水泥路面有多麼人工,同時,多麼平穩,我不必像上山騎車時那麼擔心翻車。所見除了蛙與蛇,還有鋪路的挖土機壓住樹叢,在黑暗裡像一隻神話中的惡獸。網格狀的方形鋼筋堆在草叢上,時間撫過,柔韌的草葉從其中一個網格中長出來。
我想到我們當初,坐在冷氣放送、椅子端正的教室裡,說出「流過山谷」這個標題。
我思考我們如何客體化地看待山,將它視為一個意象,只是每天凝望,就以為已經抵達。企圖在其中召喚出他人對它的客體化想像,而達成展覽所需的字詞美感。或者,認為山必定與所謂「自然」結盟,不去思考我們想像中的「純淨」到底是什麼,不去思考怎麼面對這些「人工物件」帶來的醜陋,以及與之相伴、不可分割的安全與便利。
此後,若有人問我對花蓮郊山的印象,我將告訴他「水管」。如果你只想看見樹蛙,而假裝沒有水管,那無身處何地,心都仍在都市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