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隻鳥躺在路中間,以屍體來說相當新鮮,黑色的眼睛尚未滋養蟲蟻,纖長的腳輕輕交叉,覺得困窘的似乎只有我,周遭靜定,這不過是一支舞結束後的大休息。
去年暑假開始試著晨跑,住家附近的小路緊鄰台11丙,省道支線在紅綠燈還沒上工的時候已有大車呼嘯,小巷裡面倒是相當安靜。
出門後沿著右邊的路走,會經過椰林、水圳以及養鴨的池塘,巨量的白點於視線彼端浮沉,養鴨人扛著兩倍身長的竿子行走於池塘邊緣,竿末綁著大大的白色塑膠條,隨著步行的節奏很有空氣感地擺動著。還有豬舍,豬隻一個挨著一個,大多陷入深沉的睡眠。五點半的天色清朗,有時抬頭便能看見月亮,我們自有軌跡,跟著早晨的風默然運轉。
大約也是在這段開始跑步的時期,重新參加許久未做的路殺調查,之後,屍體就在跑步的路上出現了,牠們隨著步伐出現在視線的彼端,軌道上突如其來的小隕石。
心境擺盪在「希望看到」跟「不希望看到」
路殺調查一開始是跟著社團學姊做的,社團豪邁包下了半個海岸山脈的樣區,途中發現死去的脊椎動物,會拍照,寫下時間跟座標,把動物移到路邊。若尚稱完整新鮮,會寄去指定單位採樣或做標本。當所有初期參與的新鮮感都褪去後,會逐漸認清,所謂調查就是:在台11上以車速20前進、猛刮黏在路面上的軀體殘片、沒有分工就會分身乏術的資料登記,以及昏沉之中交換的語句:「你們有沒有記錄過魚類路殺?」「有啊,釣客釣上來不要的琵琶鼠。」
夏季是動物出現的高峰。每次出隊,心境都在「希望看到」跟「不希望看到」之間擺盪,更多時候是遲疑,應該要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些動物?大家一起做的時候,心理準備充足,還有因為集體而生的使命感,工具俱全彼此分工,告訴自己至少完成了某些事情。一個人獨自遇到,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開始跑步後,屍體像是要開設個人練習專班那樣成群現身,腦袋已習慣性地反覆播放Robert Franklin Young的Day before yesterday I saw a rabbit, and yesterday a deer, and today, you.(前天我看見一隻兔子,昨天是鹿,今天,你。)科幻作家筆下浪漫的時空相遇,換成我的版本會變成,前天看見一隻秧雞,昨天是蛇,今天是鴨,蹼在狗的齒邊晃蕩。
可以的話也想遇見活的啊。
有的時候我不會停下來。
如果屍體已經面目模糊,反而不會有感覺,毛髮俱全像睡著那樣才真正令人困擾,移動過程所感受到的重量、厚度,讓人有動物隨時會醒來的錯覺。眼前這隻鳥躺在路中間,以屍體來說相當新鮮,黑色的眼睛尚未滋養蟲蟻,纖長的腳輕輕交叉,覺得困窘的似乎只有我,周遭靜定,這不過是一支舞結束後的大休息。
附近沒有足夠堅硬的樹枝,我只好拎著那黃綠色的腳,像拎擺錘那樣盪進草叢,鳥幾乎所有結構都以輕盈為目標,對我的神經來說卻太沉重了。後來才知道那隻跳舞的鳥是紅冠水雞,青少年。
還有一次是眼鏡蛇,地面痕跡看得出來被輾過之後牠自己掙扎到了路邊,身體前中段骨頭根根分明。回家後猶豫了半天決定換車再度折返,時近九點,逐漸增強的夏季陽光讓屍臭味隨路面一起蒸騰,過了好幾天氣味跟身體的印跡都還在。那裡的時間靜水慢流,軟軟凹陷。
一具屍體就是一個即將大發生的宇宙
一具屍體就是一個即將大發生的宇宙,牽引而出的有蛆蟲蠅蟻,有時還有別的。
我想起To the moon,在這款RPG遊戲裡,科學家接受委託,為即將死去的人造夢,讓這些人生抱憾者,可以帶著被創造出的回憶離開。故事中的老人一心想前往月球,卻忘記自己想要前往的原初動因,科學家只好在他的回憶模型中來回穿梭,尋找能喚醒失落記憶的鑰匙。這個遊戲最讓人痛切有感的設定是,科學家居然想到讓委託人嗅聞發生重要事件當天,被路殺的松鼠氣味。
氣味擔任引路者,將死之人得以啟航,氣味是動物們的宇宙電波,滴滴滴滴,請求通話,是否接收?跨界通訊少有明媚時刻,往往一邊內心慘叫一邊調整呼吸吐納,有時我會覺得,對生態觀察者來說,這種忽然出現的不確定性會反覆詰問自己的「動物之愛」,死亡的臉也可以是一種饒有興味的挑釁。
原來我們的手也能長出喉嚨
路殺社的回報系統上可以看見其他人上傳的物種資料,每次想像島嶼上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某個志工正做著同樣的事,我都好奇,這些人到底為什麼會投入調查呢?曾聽朋友說,路殺是對「我們的存在造成什麼影響」的返身盤點。對各種感覺受體而言,這個過程不怎麼舒服,然而這個不舒服,會不會正是有些人一直做下去的原因?
手足無措畢竟是生者的特權。
可以想見的是,這些志工將會形成一個龐大的、清點亡靈的群體,我從來沒有問過騎著帥氣檔車卻怕血怕肉的學姊為何會成為其中之一,只知道上傳的資料,累積起來能夠統計出路殺熱點,資料庫匯入導航系統,便能以語音提示此路段遊魂渺冥。聽了只覺得,原來我們的手也能長出喉嚨。死者會說話,只是需要轉譯,透過別人的聲道,蛙的眼睛化為0,鳥的羽毛是1,送到雲端,再回到導航系統說:我曾在這裡。
聽起來很像另一種星際旅行。卻也漸漸開始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引領著誰。
池水依舊滿溢鴨群,而豬舍在某天早上真正空了。當初的我,不過是被學姊帥氣的姿態深深吸引罷了。當時間的擺錘盪向秋季,夜霧開始在葉片上凝集水珠,即使路面已然無痕,再也看不見也聞不到,即使到了那樣的時候,我可能還在笨拙進行節奏調整:呼吸的頻率、跨步的幅度、跟牠們不期而遇時要採取的姿態、要如何說出Robert Franklin Young那句台詞。紅冠水雞或眼鏡蛇身上是否存在著人們意欲尋找的、可名之為核心的東西,這點無人知曉。但牠們是如此狡猾,最後一次振翅或擺尾將發生於左心房與右心室之間,牠們深知這點,於是冬眠般悉心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