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羌。(攝影/邱柏愷)
山羌。(攝影/邱柏愷)

另一種殘忍

和有些習慣餵養流浪狗的人說的「餵飽就不會去咬其他動物」剛好相反,吃飽了、有力氣了,獵捕其他動物是牠們與生俱來的習性。

「當天早上也有一隻成年的公羌被狗咬得稀巴爛」獸醫師在收到那隻被狗圍攻的穿山甲後,傳了這句話給我。她說,那隻穿山甲可能不是第一次被攻擊了,下顎有斷裂的舊傷,虛弱脫水。

「還能救嗎?」我問。

「沒有」她說,「狗咬傷的有活下來的微乎其微。」

兩個星期前,親戚在臺東泰安村的鄉間散步,忽然看到一隻穿山甲正被兩隻狗圍攻,他趨前趕走狗,並通報縣政府農業處後,將蜷成一球的穿山甲送往野生動物救傷單位。剛好我有認識的獸醫值班,跟我說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收到訊息的當下,心情竟是一種淡淡的無奈,可能是因為這些年來類似的事件早已重複發生多次了吧。

穿山甲。(攝影/山豬)
穿山甲。(攝影/山豬)

原本屬於生命的喜悅,已經開始發臭

不知道是什麼緣分,外來入侵種的議題總是赤裸裸忽然來到我面前,無法閃躲,甚至自己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在移除外來的綠鬣蜥。這些議題往往伴隨著生命的逝去,有時候是外來種被犧牲,有時候則是外來種獵殺了原生物種,其中又以遊蕩犬隻的問題最為嚴重。

永遠記得那年夏天,太麻里的朋友打電話來,說她的院子裡躺著一隻山羌該怎麼辦?到現場的時候,山羌已經明顯死亡,下腹部被扯咬撕裂出巨大的傷口。解剖的過程看到的是更多的皮下瘀血、咬痕佈滿全身。取出下腹部的子宮,摸到裡面有個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來不及出生的孩子,小小的身體,小小的蹄,原本屬於生命的喜悅,已經開始發臭。

只有狗才能咬出這樣的傷口,並留下屍體不吃。

和有些習慣餵養流浪狗的人說的「餵飽就不會去咬其他動物」剛好相反,吃飽了、有力氣了,獵捕其他動物是牠們與生俱來的習性。「昨晚有聽到幾隻狗在吠叫,」朋友說。我點點頭,我可以想像那場追獵,不曉得這隻懷孕的山羌媽媽在最後是不是會遺憾沒能見到牠的寶寶?

當時跟野生動物救傷的獸醫朋友說了這件事,卻得到有點平淡的反應,如今自己遇多了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日常,有一就有二,接二連三。

例如,有一次接到通報,前往臺東市區協助處理闖入民宅裡的白鼻心,發現牠因為被狗攻擊,頭部傷口潰瀾而散發腐臭味,一顆眼球掉出來,耳朵裡爬著蛆蟲。緊急送往野生動物急救站,傷重不治,安樂死。

我保留了那隻太麻里母山羌帶著浪犬齒痕的頭骨以及牠的孩子...(攝影/汪仁傑)
我保留了那隻太麻里母山羌帶著浪犬齒痕的頭骨以及牠的孩子…(攝影/汪仁傑)

杳無人跡的沙灘,都能找到狗的腳印

我曾在東海岸進行海洋廢棄物調查,驚訝於任何一個杳無人跡的沙灘,都能找到狗的腳印;也曾在海拔2350m的南橫公路向陽路邊發現一些裡面滿滿都是山羌毛的狗糞便。從海濱、河口、淺山到高山,遊蕩犬隻成群狩獵的習性和壓倒性的體型優勢,對臺灣絕大多數的野生動物來說都是相當致命的威脅,由於零安樂政策在沒有配套的情況下倉促實施,收容系統無力承擔,TNR(誘捕、絕育、回置)又過於不切實際,加上許多人喜愛四處投放食物餵養,野地的遊蕩犬隻數量快速增加,已經對臺灣原生的野生動物生存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強大壓力,其中不乏瀕臨絕種的草鴞、石虎、穿山甲等動物。

這樣的案例頻繁到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狗是明確被列為外來入侵種的掠食動物,臺灣野外的遊蕩犬隻已多達16萬隻,遠多於其他多數原生種中大型哺乳動物,而根據野生動物救傷單位提供的數據顯示,這幾年來自犬隻的攻擊與傳染病傳播,已經逐漸成為某些野生動物受傷死亡最主要的原因。

更難以置信的是,我們忘記了臺灣目前還是狂犬病的疫區,一旦臺灣現今侷限在鼬獾族群的狂犬病病毒突變到可以傳染狗和人,以目前遊蕩犬隻的密度來說,要控制這種發病後死亡率100%的疾病的傳播,恐怕要動用軍隊,不禁讓人想到每年有上萬人死於狂犬病的印度。難道,真的要等到已經嚴重威脅到人民生命安全的時候,再來大規模撲殺流浪動物?

(攝影/邱柏愷)
(攝影/邱柏愷)

也或許是因為一切出自於愛,即使雙手沾滿血腥

身而為人,我們有所「限制」。感官只能讀取固定的光譜、波動,只能感受自己能感受到的,也因此,相較於其他動物,我們更容易同理或投射情感到一隻狗身上,畢竟牠們是人類馴化了數萬年的動物,幾乎完美符合人類的各種需要,這很正常。然而,因為這樣的情感偏好,忽略了現實面的權衡考量,已讓整個社會共同承擔了巨大的代價(生態、家禽產業、狂犬病風險、人犬衝突),無奈的是,當前政府的無做為也間接支持了這樣的荒謬。

相較於充滿爭議的狗,身為爬蟲類的綠鬣蜥像是投錯了胎。這種原產中南美洲的素食大蜥蜴,早在20年前就因為寵物市場需求而被引進,如今在野外繁衍,成為許多人眼中危害農作物的壞傢伙,人人喊打。

為了防止臺東的綠鬣蜥族群擴張,每個月我和夥伴呂縉宇(山豬)投入了許多努力量在野外巡視、移除,記錄每一筆資料。仔細想想,這是非常矛盾的任務:我們很喜歡這些動物,所以了解牠們的習性,但是卻要親手去犧牲掉牠們的生命。你得把內在的感受暫時屏蔽壓抑,以免自己陷入對單一生命的執著不捨。偶爾工作結束時,山豬會用台語說出布袋戲裡的台詞:「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我們都在慢慢體會當中真正的重量和意義。也或許是因為一切出自於愛,即使雙手沾滿了血腥,還是想要試著好好訴說自己內在關於對動物、對環境、對人的愛。

生命的不平等是現實,如何將針對特定物種的愛延伸到其他物種,是個考驗。當然,遊蕩犬隻並不會比照綠鬣蜥處理,「移除」並不等於「無差別撲殺」,但收容體系安樂死的恢復會是重要的一步。選擇轉過身,問題並不會消失,犧牲並不代表著仇恨或無情,我們也不是因為痛恨綠鬣蜥才去扣下空氣槍的板機。生命是珍貴的,可是若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何嘗不是另一種殘忍。

遊蕩犬隻也好,綠鬣蜥也好,以及所有的野生動物們,永遠都是無辜的,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才更難找到獵巫對象──要如何懲罰我們自己?我保留了那隻太麻里母山羌帶著浪犬齒痕的頭骨以及牠的孩子,在許多談外來入侵種的場合,都會帶著牠們,見證人的善良與笨拙。

(攝影/汪仁傑)
(攝影/汪仁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