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邱柏愷)
(攝影/邱柏愷)

山中浪犬

有時候,我們會遇到奇怪的狗:外型長的跟我們一樣,可是,氣味、習性和他們很像。那些「像他們的我們」無端被放到山頭,聽著他們說著祝福牠們「自由自在」的話語。能在草地奔馳,算是「自由自在」,倒一點也沒錯。

浪犬無名

我是黑寶,也是小黒、布萊克、狗勾、汪汪、旺來……他們這麼呼喚我們的時候,通常有好事發生。他們會蹲低身子,用輕快的語調,要我們過去。我們會聞到好香好香好香的食物味道。

不過,「不要輕易相信他們。」媽媽這麼教我們。有的同伴就這麼被抓走,沒再回來;有的回來,耳朵少一角[註1]。

「小心點。」媽媽總是這麼說。

強制共生:是同伴,還是外來者?

到底,我們是怎麼來到這山頭的呢?媽媽也不知道。她說,她一出生就在這兒了,只知道:離他們近一點,有食物、好過活;離他們遠一點,才有機會留下來[註2]。

總是奇怪著,我們和他們是什麼關係呢?聽說,我們的祖先是狼,萬餘年前選擇和他們一起生活的老祖宗,一代一代演化成現在的我們。可是,台灣曾經有狼嗎?我們的老祖宗曾經和黑熊一樣,翻山越嶺來到這兒的嗎?有嗎?我們曾經和黑熊一樣,擁有活在這片山林的權力嗎?

比較知道的是,近百年,他們有紀錄以來,就說我們和他們一起生活、一起覓食、一起獵山豬。可是,現在,我們和他們還是「一起」的關係嗎?

犬傷:不該存在的獵者

有點難想像,我們和他們竟然曾是一起狩獵的好夥伴!傳說,沒有我們和他們合作而抓不到的獵物。至少,我沒這樣的經歷。

倒是我們常常在涼亭、垃圾桶等處,找到他們留下的食物。傍晚,也固定有人出現,在草叢放肉肉或飼料。那是大家聚集的重要時間。

偶爾,我自己會抓到蜥蜴,嚐看看;有時是大青蛙,咬看看。我們四處遊蕩,有時候,看他們不在,也會整群闖入雞舍玩。看到雞群滿天飛跳,真刺激有趣!雞,真是奇特的動物,我們還沒咬到,就會自己嚇死。怎麼有這麼膽小的動物呢?

有時候,我們可以撿到穿山甲,硬硬的、抱著啃,也很有趣。我們對各種小動物充滿好奇,也能集體狩獵。畢竟,我們是天生的獵人。

那些「像他們的我們」無端被放到山頭。(攝影/邱柏愷)
那些「像他們的我們」無端被放到山頭。(攝影/邱柏愷)

籠鍊犬:是同伴,還是奴工?

曾經,媽媽外出覓食回來的時候,發現有幾個哥哥不見了!媽媽說,全身黑溜溜的男孩,最常失蹤。她嗅聞到「他們」的味道,一定是他們偷走哥哥們的!

所以,每當我們走過果園或工廠,看到那些鍊在門口、或關在籠內的黑狗,都會忍不住猜測,會是哥哥們嗎?

這些狗兒算是和他們「一起」生活的吧?像哨兵犬一樣,發現貓咪、老鼠、蛇等陌生動物闖入地盤,就以吠聲提醒老大。而且,老大會固定放飯給水哩!雖然,有時經過,偶爾會聞到一陣陣難聞的食物腐臭味。不過,不必像我們到處找廚餘,有一餐、沒一餐的,是不是也蠻不錯的呢?

可是,有時看到牠們日晒雨淋又沒得躲藏,也無法離開,我們好像多了點自由自在。

棄犬:是放生,還是放死?

可是,什麼是「自由自在」呢?

有時候,我們會遇到奇怪的狗:外型長的跟我們一樣,可是,氣味、習性和他們很像。那些「像他們的我們」無端被放到山頭,聽著他們說著祝福牠們「自由自在」的話語。能在草地奔馳,算是「自由自在」,倒一點也沒錯。

觀察這群「像他們的我們」,我就遇過兩種個性:一種是「阿毛型」、一種是「小狼型」[註3]。

阿毛是隻毛絨絨的大狗,一身長毛蓬鬆又飄逸,可是沒有人類幫梳毛就完蛋了:毛打結、皮發霉,天熱還會喘不過氣來。生活在台灣,長成這樣,不是自找麻煩嗎?遇上「阿毛型」的狗,我們就會倒大霉。阿毛對我們很兇,明明侵入我們的地盤,還要趕我們走,搞得雞犬不寧。可是,阿毛一看到他們,就開心地衝過去(不要命了嗎?),搖著尾巴,希望跟他們走。不過,換來的常常是驚聲尖叫,或大聲喝斥。有時,還會追著特殊聲音的車。有一次,攔腰被車撞了,奄奄一息倒在路中間,還執著地望著呼嘯離去的車。眼神沒有恨意,有的是一種渴望、深深期盼的感覺。阿毛在期望什麼呢?誠心不懂。

還有一種是「小狼型」。據說,他們曾經稱牠「小狼」。遇上這樣的狗也很麻煩,什麼都不會,突然闖入,趕也趕不走,咬牠也沒用,一直低著頭跟著我們。真沒辦法,媽媽說讓牠當哨兵犬好了。

有的,被抓走;有的,被丟來;還有被趕過來、趕過去的我們。到底,我們從哪來?該住哪?要往哪裡去,才對呢?

犬殤:自由自在是什麼呢?

媽媽又生了。媽媽總是瘦瘦的,現在要餵養弟弟妹妹,又更瘦了。

有次,媽媽外出覓食,就消失了。等到大半夜,媽媽滿身血、虛弱地回來。天啊,媽咪太餓了,太靠近他們居住的地方,大意踩中陷阱,一時痛暈。終於勉強掙扎回來,可是發燒好幾天,動彈不得,虛弱地沒有泌乳,弟弟妹妹也餓死一半。

「媽媽,痛嗎?」我舔舔媽媽的傷口。受傷的地方逐漸腐爛,看著她睜圓眼睛、大口喘氣,右前腳的骨頭早斷了,一層皮還拖著金屬獸鋏。

不只一隻夥伴遇到這種事,有的,幸運撐過來,成了三腳狗;有的,發燒死了。有時,也沒中陷阱或是吃到農藥,可是,感冒流鼻涕,咳著咳著,也死了。

像我,就是他們口中的「勇健黑寶[註4]」:颱風吹不死、犬瘟打不敗,能在野地堅強存活。

棄犬持續繁衍著:是喜悅的開始,還是痛苦的循環?

到了我生寶寶的時候了。

我小心翼翼地垂著肚子找東西吃。遠遠聽到黑寶、小黒、布萊克、狗勾、汪汪、旺來的呼喚聲,輕快的語調,伴著好香好香好香的食物味道,益發感到好餓好餓好餓啊!

到底,該離他們近一點?還是遠一點啊?

「小心點。」媽媽的叮嚀在我耳邊。

[註1] TNvR,Trap-Neuter-Vaccination-Return(或Release)的縮寫,指將流浪犬貓誘捕、絕育、施打狂犬病疫苗、回置原處(或挑人煙稀少處異地放回)。經TNvR的流浪犬貓會以「剪耳」做識別,為族群數量控制的方法之一。

[註2] 狗兒為人類所馴化,成為「同伴動物」。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專門研究犬科行為的心理學家克萊夫‧韋恩(Clive D. L. Wynne)提出,狗和人是「強制共生」的關係:狗兒無法離開人類,需要和人類一起生活。可是,現實上,人們傷害犬隻的案件,層出不窮;此外,狗兒危害公共安全與公共衛生的投訴,亦未曾間斷。

[註3] 阿毛,是筆者認養的狗,牠可能覺得自己是人類:對人超有耐心,可以忍耐孩子們的尖叫或緊緊擁抱;可是,對其他狗,可以用「水火不容」形容。而牠,卻曾是一隻被棄養的狗。小狼,是流浪到大直高中、被收編的第三隻校犬。個性膽怯、較易緊張,姿態擺很低,可以被其他校犬接納。

[註4] 黑寶,也是筆者認養的狗。個性警戒、身體強健,年幼得過犬瘟,卻能自行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