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柑

每一個幽靈的軀殼，我都曾經真實觸及，要再次吸氣，引導植物滲入四壁中的四壁。吐息，讓房屋瓦解，生出花草，告示著數不清的觸碰都已經結束。繼續吸聞佛手柑，持續告別曾經吸進體內的氣息，解放束縛其中的幽靈，人影崩解，釋放所有畫面，直到意識剩下佛手柑的氣味，與大地相連，重生的草木青綠，開出白色的花朵，再凋謝。

我不知道萩花阿嬤這一生經歷了什麼，總之遇到她時，她已經肝腎衰竭，全身細瘦像隻流浪小貓，虛弱躺在安寧病房。

醒著的時候，萩花阿嬤抱怨看護不聽她說話，兩個禮拜換了三位看護，當第三位印尼籍的看護抵達，我與同事幫阿嬤按摩，阿嬤插著鼻胃管說她想要吃粥，她不要鼻胃管，好希望有人幫她煮粥，煮爛一點，她其實可以吃的。

萩花阿嬤有排灣族深邃的輪廓、雙眼皮的大眼睛，絕對曾經非常美艷，但我只看過她躺在病床上的模樣，身旁放了一支褪色的塑膠梳，上頭卡滿髮垢，參雜銀灰色頭髮。這麼小的病床，她選擇放在身邊的是這支梳子，大概是希望自己要美、要體面吧？在我的回憶中，那把梳子很香。

最開始接觸芳療，聞到各種植物萃取出來的精油，我單純覺得好喜歡，好享受這些氣味，興奮地想把香氣分享給喜歡的人。成為芳療師之後，聞著同樣的香氣，我腦中浮現卻是好多身體、好多人臉，各種工作的場景再次現前。

佛手柑的氣味進入鼻腔，往上聚焦在眉心，往下流入胸口，隨著呼吸在身體之內拓展出一個寧靜空間，我依然能感覺沉靜放鬆，只是缺少了最初興奮的感覺，氣味勾動海馬迴，跟隨香氣而來的，就是萩花阿嬤的臉。

我的身體擋在她和看護之間，萩花阿嬤拉住我的手，把我往她身上拉近，她要跟我說秘密，但她不要看護聽到這些話，她搖搖頭，對我說看護不好，都不聽她講話。

誰可以為萩花阿嬤煮粥呢？看護獨自坐在我身後的躺椅，是唯一能時時守在阿嬤身旁照顧她的人。

「她不是才來第一天嗎？妳怎麼已經認定她不聽妳說話？」我當然沒這樣質問萩花阿嬤，因為我們都知道，其實阿嬤最想要得到關注的對象，是她的家人啊。

阿嬤的體積越來越小、存在的重量越來越輕，消瘦到隨時就要消失在世界上，只有腹部不成比例地膨脹。我們掀開衣被，露出脹氣的腹部，手掌服貼、順時鐘劃圈塗上按摩油，這個配方叫靜花，裡頭有甜橙、紅橘、山雞椒、芫荽籽與苦橙葉，充滿柑橘與香料，希望能幫助阿嬤舒緩焦慮，無論是情緒或食物，都能順利消化。

隔天我再進病房，阿嬤好高興地拍拍她的腹部，告訴我：「你們按摩完，我肚子就消了！」她說她正在等待看護帶她去廁所，瞬間皺起眉頭，顯然又快陷入抱怨照顧者的循環之中，我立刻拿出精油給她聞香。

「妳喜歡這個味道嗎？」

她抬頭，眼睛在放煙火，閃亮亮的雙眼興奮看著我：「我要買！」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像流浪小貓的萩花阿嬤露出光彩熠熠的模樣，她喜歡這個香氣，就和我第一次聞見佛手柑一樣，心花怒放。

於是除了病房擴香，我抽了一張衛生紙，滴下一滴名為「幸福」的精油，放到萩花阿嬤枕邊，就壓在那把梳子之下。

佛手柑是複方精油「幸福」的主要氣味，現在當我吸聞，我想起那支褪色、沾滿髮垢的梳子，底下有幸福散發芬芳。

想起最初枯瘦的流浪小貓，以及後來興奮的雙眼閃閃發亮。

萩花阿嬤早已經出院，我錯過了親口告訴她兒子「你媽媽想吃粥」的機會。

佛手柑的氣味像是天空有雲，陽光般香甜，此刻卻喚醒我記憶中一個又一個曾經的形體、曾經存在的面孔浮現，「那時候是不是還能怎麼做得更好？」這個問題也伴隨香氣反覆繚繞我的睡眠。

如果問我從事芳療工作，受過什麼精神上的職業傷害，大概是聞見曾經迷戀的氣味，引發的不再是放鬆的吐氣，而是遺憾的歎息。對氣味的感受變得複雜，但在喟嘆之中，卻也沉積出更深層的快樂，畢竟許多人都可以聞到柑橘的甜美，都可以在書上讀見：柑橘類精油助消化、有提振情緒的作用，但這些都只停留在知識層次的滿足，比不上萩花阿嬤眼睛裡發亮的煙火，比不上她拍拍柔軟的肚子，開心告訴我按摩好有用。

所以我還是期許自己作一個能把香氣帶進人間現場的芳療師，只是工作結束後，需要更加專注於呼吸，好面對這些不斷浮現的人影。

輕輕吸聞佛手柑，芳香分子接觸鼻腔粘膜，引發嗅球產生神經訊號，直達大腦的邊緣系統，觸動掌管記憶與情緒的區域，牽動出斑駁油膩的頭髮、佈滿皺紋的笑容、滿是老人斑的粗糙的手⋯⋯維持呼吸，專注凝神，我記起這些手都曾經和我彼此交握，此刻我們又再次待在共同的香氣之中。

身體是靈魂的房間，收藏出生到死亡的所有經歷，現實中，許多他們的肉體早已不復存在，肉身消失之後，存在的痕跡碎裂，其中一片收納進我的身體。有時在我腦中醒來的人影太過真實，讓我很想為祂們唸誦王鷗行的詩句：

「瞧，這兒有個房間

如此溫暖且血脈相親

我發誓，你會醒來——

並誤認四壁為

肌膚」

雙眼輕闔，在人影衝破四壁之前，吸進佛手柑的氣味，撫平所有哀傷和歎息，讓香氣包裹每一個形體，透過肌膚進入血液循環，跟隨呼吸進入肺泡微血管，植物的精質融入身體，屬於人的四壁崩解，在體內與我血脈相親的眾多幽靈浮現。

每一個幽靈的軀殼，我都曾經真實觸及，要再次吸氣，引導植物滲入四壁中的四壁。吐息，讓房屋瓦解，生出花草，告示著數不清的觸碰都已經結束。繼續吸聞佛手柑，持續告別曾經吸進體內的氣息，解放束縛其中的幽靈，人影崩解，釋放所有畫面，直到意識剩下佛手柑的氣味，與大地相連，重生的草木青綠，開出白色的花朵，再凋謝。

直到覺知只剩下氣息的進出，一切格外靜謐，我一個人在這裡，感受吸氣和吐氣，如永恆的潮汐。

柑橘屬的果實氣味大都馨香甜蜜，但我最愛佛手柑，因為在奔放的甜美之外，罩上一層柔軟的薄紗，陪伴失去光陰的人們，有意識地撿取美好的部分包裹收藏。(本文轉載自《三個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