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箱子裡頂級的花,採割通常在最盛開的前幾天,剪下,綑綁,拍賣,從拍賣市場到屬於花的賣場,剛好盛開,那是死去的花最好的模樣。也許,在能夠覺得它美的愛人手上,在弔唁親愛之人的花圈上,比孤伶伶地在荒涼的田野上綻開,孤伶伶地凋零,好像更有價值了,是這樣嗎?
初次見面的朋友,聽到我家裡種花時說:「我很喜歡植物,雖然常常黑手指。」我回有時候真的是看緣分。而我沒說的是,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黑手指。雖然我現在已經不是花農,但畢竟曾經那麼長的時間待在太陽下,待在田裡過,我不禁想,每個花農,其實都是黑手指吧。
花農最常有的感情,跟職業賭徒還有幾分類似
FD是菊花,FG是劍蘭,FR是玫瑰,切花歸類的編號記在腦海裡,每一個代表的都是,那些花被切下來,已經死去,綁好裝進箱子裡,送進拍賣市場,箱子上頭用黑色粗麥克筆寫上代號以及規格。如果要說對花的感情,也許花農最常有的感情,跟職業賭徒還有幾分類似,只有數字,那是每日拍賣結束,網站上記載的價格。再壞一點,那個情感也許是怨懟,偶爾會這樣的,以為的與想像的數字對不上來,即便怨懟的對象不是花。
裝在箱子裡頂級的花,採割通常在最盛開的前幾天,剪下,綑綁,拍賣,從拍賣市場到屬於花的賣場,剛好盛開,那是死去的花最好的模樣。也許,在能夠覺得它美的愛人手上,在弔唁親愛之人的花圈上,比孤伶伶地在荒涼的田野上綻開,孤伶伶地凋零,好像更有價值了,是這樣嗎?我沒有答案,我只知道,有時候採收完的田裡,會有幾枝好慢好慢才開的花,那時採收早已結束,如果夠多,也許,還會湊成一把,拿到家裡的神明廳或廟裡拜拜,如果太少,就放著等待,等待它自己凋謝,或者,等待中耕機翻土,成為下一枝花朵的養分。
不是每一朵花都能順利長大
曾以為自己就像那些在最黃金時期盛開的花朵,總是可以被細細地對待,放進箱子裡還得在旁邊放入報紙,只怕一不小心就傷到,青春曾經就是那樣的細嫩,稍一用力便覺得自己要斷裂,任性、固執與自我,對那些施加的水感覺過度潮濕,對那些給予的肥分覺得嚴厲,只會緊閉花辮給予葉緣的銳,但他們從未說過什麼,即便早已賣不到好價格了,他們仍舊什麼也沒說。
後來才覺得,自己其實是那些太晚盛開的殘枝,知道陽光是養分得太晚,懂得要展開溫柔得太晚,但是他們,仍舊什麼都沒有說。
對待孩子如同對待花朵,要到這時的自己才懂得曾經那些關心是愛,嚴厲的語言,是因為他們希望自己,只要當那些菊花與劍蘭的黑手指就好了,有些芽,拚盡一切也想要他們好好長大。
不是每一朵花都能順利長大。會有風颱會有病菌會有蟲害,身為花農也身為父母,不想要有任何讓災難靠近花的可能,上天的旨意無法參透,至少,自己的手指,要好好地澆水施肥噴藥,即使有時講話花聽不懂還帶刺,至少,它沒有長偏就好了。
盆花對比切花又是另一個世界
不再當花農以後,有一天我開始在陽臺養起了花,我那時想,也許我終於放下屠刀,不再是一個殺手了(當時還不知道黑手指)。雖然隔行如隔山,盆花對比切花又是另一個世界,但我的盆栽除了在颱風期間被上天從鐵窗的空隙召回的那盆以外,每盆都活得頭好壯壯,我本以為自己很有天分,以為不過就是定期澆水注意光照,養花能有多難呢?直到一株扦插的閉鞘薑死去,試了幾天也沒救回來,我感到懊悔,更多的是感到我確實很努力想要它活下去,每個養死植物的人,我想也許都是這樣想的。
當年父母親的模樣,在我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有些話語我更能聽懂了,怕他餓怕他病怕他難過,更怕的是自己的手指一不小心變黑,我才懂他們應該也曾這樣害怕過吧。誰會想要當一個黑手指呢?我們都很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