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際會獲贈的阿里山豆蘭及其花苞。(攝影/陳姵穎)
因緣際會獲贈的阿里山豆蘭及其花苞。(攝影/陳姵穎)

蘭花熱

阿里山豆蘭形似斧頭的嫩綠花苞,綻放時不符其葉比例大小、唇瓣如鳥喙、花瓣與花萼綴著平行脈紋花朵的清麗優雅?取巧如我,幸運如我,未耗費心神尋覓,即在自家陽台見識理應於中海拔森林枝幹高處得見的爛漫春意。

儘管深知這遠稱不上有資格如此論之,可當察覺自己又花費數小時流連網路搜尋特定種類的蘭花圖片,大抵又是周期性的輕微熱症再度發作。

不管是否對植物有所感,或許都難不為蘭花所吸引。蘭花是開花植物中第二大科、最多樣又最廣布的植物,以三瓣花瓣、三片萼片及蕊柱構成的花器結構千變萬化,令人癡迷。根據現有統計,蘭科有870屬,約2800個物種,而這之外還有以十萬計的園藝種,台灣則有104屬478種;乍見這些數字時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光是要認識所有的原生蘭,顯然就非易事。

走入山野,開始偶遇一株株地生蘭之後…

最早接觸到的蘭花,並非台灣最為常見且為人熟稔的各色蝴蝶蘭,而是父親於陽台種植的某品系嘉德麗雅蘭;那幾盆嘉德麗雅,花朵碩大堪比男性的掌,桃粉色澤中帶有著一抹淡白,唇瓣狀似裙擺,濃豔的桃紫一路暈染至近蕊柱處,兩旁則像是輕撲上了蜜粉的鵝黃。

彼時對蘭花尚無特殊情感,大抵是花開了便觀之,不曾好奇探問花的來歷。在外租屋多年、有了一方小陽台後,也未曾興念。居處的地理氣候多陰潮濕,陸續自花市攜回幾盆綻放花朵的植物,一段時日後總在缺乏足夠的陽光照射或過於溽溼的環境中香消玉殞;不同於父親的綠指,我顯然是開花植物苦手。但養蘭的慾望是如何萌發的?大抵是走入山野,開始偶遇一株株地生蘭之後;溯及更久遠之前,大學時期的某個春天受草地上的一絲粉紅吸引,蹲伏凝視,初見並驚嘆著綬草學名Spiranthes的來源、那經由演化為增加授粉機率而精巧盤轉的螺旋狀花序之時,或許就是我的蘭花熱之始。

豢養植物這件事說來有趣,以蘭花來說,十九世紀興起的蘭花熱,即是因著工業革命後玻璃得以大量產製,想蓋座溫室不再是難事,此前唯有王公貴族有能力豢養的各色珍稀植物,隨著社會演變及科技進程漸漸走入尋常百姓家。而我曾這麼想,人們之所以自花市購入一株株植栽,除了追尋美的本能,為日常點綴綠意的行徑背後,或許仍來自內在對自然的渴求。身處水泥叢林,繁忙的現代生活讓人難以時時走入野地,便只能試圖在庭院、頂樓、門廊、窗台,甚或辦公桌上重現。

具強悍力量同時又脆弱無比

與其說是重現,不如說是模擬近似的環境,建構這事我經常敗北。好比相熟的山友知我甚愛綬草,贈我一株自家花圃年年報到的「自來花」,喜不自勝之餘悉心照料,不知是過度關愛、夏季的悶濕抑或兩者皆是,那株有著兩只花軸的綬草小盆在花期過後,尋常若雜草般的葉子逐漸枯黃,而後入秋至春依舊死寂,土壤底下的肉質根似已無生息。後來始知綬草生存的關鍵也與絲核菌屬的蘭菌大有關聯,地表之下肉眼難見的真菌網絡連結了植物們與其相依共生,具強悍力量同時又脆弱無比;對看似微渺實則浩瀚的真菌世界一無所知的我十分好奇,隨著土壤離開友人家花圃的蘭菌與綬草,是否是對狹小的新環境頗有微詞?

沒能成功讓綬草在我的小陽台繁衍,彼時尚且不知近在咫尺處,已有綬草聚落生機盎然。三月,同事S傳來一張對焦略微模糊的草地照,詢問這難道就是蘭花草?已數年未於公司草坪見其芳蹤,丟下寫了一半的電郵前去探看,欣喜按下快門後升起的是憂慮,本就背負著因具藥性被大量採集、造成生存壓力的綬草,還有另一危機──頻繁的除草。多年前於公司另處所見的綬草即是在發現日過後便被剷除,盤算時日似乎又將是例行的除草之期,不知是哪來的衝動,匿名於公司討論區發文盼相關作業能暫緩,甚而策略性地分享「開花情報」予關注永續議題的長官,幸運地在長官的協助與大體系的彈性下,將該區草坪自數日後的排程中刪除;後於雨日巡梭,喜見草坪深處,不僅是綬草,蛇莓、黃鵪菜、茯苓菜、牛軛草、紫花酢醬草、長葉車前草、佛氏通泉草、小葉冷水麻、瘦臍菇、星孢粉褶菌等……一片欣欣向榮。

討論區貼文則漾起淺淺餘波,聽聞踏足該處草坪的人變多了,有人自承前一年於除草前夕情急下挖回一株,有人分享他日花況,有人轉貼花蓮農改場已研發出組培繁殖技術予以量產表示無須憂心,也有持相異立場的人認定暫緩除草之舉是「人為干涉自然,生命自有出路」。看著帶有挑釁意味的文句,隨著近年關於環境自癒的研究逐步展現,多少亦給了有心人超譯空間。隨著閱歷增加,漸知世間有太多相異且遙遠的光譜,論及保育與環境教育難處太多,走心多半只會動搖信念,無視可以是一種回應,再多嘗試一點溝通同樣是一種選擇,我鍵入截至此時的理解:正因為我們的存在深深影響整個生態系,便也需要在能力所及的狀態下,盡可能地維持生物的多樣性。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但願能做到這些。

關於綬草,原來還有更多我不曾注意的事

然而某日與S數不清是第幾回探看草坪時,詫異之餘又隱隱有預感,一個新鮮的窟窿出現在我們面前。過往即年年在社群平台的野花社團裡見聞各種光怪陸離、令人哀傷困惑的偷挖及折斷事件,何以不能在唯有必要研究或進行緊急物種保育的狀態下讓野生族群安然於原生地生長?每每思及即是無奈,這十幾二十來株的綬草小聚落所觸發的,於我某種程度上有如一場無意間的微型社會實驗,人類無邊際的私慾是整顆星球最無解也最幽深的變因。

一如人心之複雜,關於綬草,原來還有更多我不曾注意的事。

過往看社群上出現白花綬草,只當是自然界裡偶見的白子,直到前些時日為比對其他蘭花資料,翻開任職林試所的植物分類學者C老師三年多前贈與的《臺灣野生蘭圖誌》(2015),不意翻到綬草屬(Spiranthes),訝異地發現見而未見的事實:過去認識的綬草不僅僅是「綬草(Spiranthes sinensis)」,這座小島上生長的尚有花近白或僅花瓣先端帶淡粉色的香港綬草(Spiranthes hongkongensis)及生長於中南部中海拔山地的、同為白系花的特有種義富綬草(Spiranthes nivea),後又查得義富綬草晚近被證實為水社綬草(Spiranthes suishaensis)的本種異名,以及尚有五、六年前才被發表,分布於北部中海拔山區的新種特有種小花綬草(Spiranthes minutiflora);要想確認「此綬草非彼綬草」,須仔細檢視植株與葉子大小、花瓣及萼片等細節才得以分辨。

綬草細部。(攝影/陳姵穎)
綬草細部。(攝影/陳姵穎)

撫額向植物同好嚷嚷我的「驚人發現」,不禁聯想起數月前再度於陽明山區陷入堇菜迷魂陣,以及前一年於南湖山區拍得的豬殃殃究竟在11種原生種及1歸化種中為何者的苦惱;植物辨識難如解謎遊戲,於是我總是深深嘆服社團裡那些相識或不相識,投擲大把時間追尋、紀錄花蹤又無私分享知識的花友。

最癡迷的,終究是每個不意之間所遇的綻放

說回私慾一事,我並非全然無法理解盜挖之人的心思。唯恐除草將至,心底並非未曾閃過攜走之念,是知識及經驗使其沉澱。蘭是誘惑的代名詞,在Susan Orlean筆下的《蘭花賊》裡昭然若揭。

二二八連假,友人T帶我逛三峽花市,耬斗花、松蟲草、毛地黃、斑葉桂花、晨曦海棠、小毛氈苔等各色植物讓人目眩神迷,可當我遠遠望見擺放著一葉蘭盆栽的陳列區,夢境般的粉紫花朵在柔和的陽光下隨風微微顫動,這不是我多年來意欲於山野間一窺群蘭盛放卻尚不可得的景色,嘈雜人群裡聚攏的小小人工一葉蘭花海,仍足以使周遭植物暫時失去色彩……明知花期過後,平地益發炎熱的氣溫將使其難以渡夏,依舊情難自禁地伸手捧走一盆;再多的悉心呵護幾可確知無法扭轉凋零之局,亦甘願承接來日的憂傷徒勞,是我對一葉蘭的貪慾與執念。

私慾背後,養蘭得趣於等待,則是豆蘭賦予我的。

因緣際會陸續獲贈兩種豆蘭,未見花前難知其名,比對圖鑑只迷失在一張張彷彿毫無差別的假球莖圖片陣中,氣餒之餘疏於照看,一段時日乍見細長花梗伸出,尖端日漸膨起印證了花苞生成的猜想。然而該如何記述那四星期內,親見翠華捲瓣蘭自細若米粒的花苞轉化為九根扇骨般的繖形花序,而後盛開,呈線狀披針形的側萼片如旗幟垂墜的攝人心魄;以及阿里山豆蘭形似斧頭的嫩綠花苞,綻放時不符其葉比例大小、唇瓣如鳥喙、花瓣與花萼綴著平行脈紋花朵的清麗優雅?取巧如我,幸運如我,未耗費心神尋覓,即在自家陽台見識理應於中海拔森林枝幹高處得見的爛漫春意。

然而我最癡迷的,終究是每個不意之間所遇的綻放,一如在北大武山徑上理應長在巨木高處卻不可思議地近在咫尺、因陽光穿透烘托其蠟質而閃爍瑩光的小鹿角蘭,也如在叢草蔓生岩壁上隨風輕搖,令人暈眩的南湖雛蘭、奇萊紅蘭與紅斑蘭,或如林下洩光處悄然挺立、兀自芬芳的芳線柱蘭,以及更多隨著走踏近郊與高山而識得的蘭種,那些在喘氣疲憊之時無預警撞擊眼與心的花見,才是我熱症不斷復發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