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一碗腐竹糖水,熱氣蒸騰,豆香與蛋香撲鼻,這是家裡大人特地發起的「飲糖水」時間,讓小孩吃完甘心情願上床睡覺,無懼隔日痛苦的早起返學。
多年之後,再次複製此糖水,弟媳吃完驚訝提問:「妳怎麼知道要這樣煮?」
我愣了一下,這已經有點像反射動作,也可以說刻印在DNA裡,放多久也不會忘。
其實上回煮這道甜品,都快二十年前了。
風大雪大舉步維艱硬是要逛唐人街,見南北雜貨舖擺出又薄又漂亮的腐竹,便高興地存下幾包,順便再帶點薏米。回租屋處小小的共用廚房洗泡薏米,手指頭凍到沒有知覺,接著捏碎腐皮(像復健一樣);兩者中細火煲四十五分,落冰糖,最後趁熱燜一只窩蛋。
不管外頭零下多少度,捧一碗熱糖水,吃在嘴裡,激動在心裡,我做出來的口味跟外婆的八九不離十。
只是她的版本更加華麗,她加了白果。
「我要那種煲了會化的薄腐竹。」
那時我還小,小到不懂得甜湯裡放的都是些什麼。白果黃不黃白不白,份量也不多,一人碗裡分不到幾粒,外婆叮囑我一定要吃完,吃完會變聰明。
腐竹煮得碎融融,幾乎像豆漿,仔細瞧還見得到一片片小小裂解的腐竹。外婆窩蛋的時間拿捏得最準,蛋白無暇潔白,蛋黃居中半熟,濕潤軟嫩,也是完美。睡前一碗腐竹糖水,熱氣蒸騰,豆香與蛋香撲鼻,這是家裡大人特地發起的「飲糖水」時間,讓小孩吃完甘心情願上床睡覺,無懼隔日痛苦的早起返學。
前陣子不知怎麼的,一直想起白果與腐竹這對完美結合。下班前瞄到手機月曆上標註著「大雪」,覺得是個徵兆,南部雖感受不到什麼「大雪」的氣氛,的確是個復刻「腐竹白果」的好節氣。
萬萬沒想到,遙遠在加東,老廣聚集的唐人街,竟是我人生到目前為止,採買糖水食材最順利方便的地方。
身在南方小吃城市,廣府糖水的食材也不算難買,可惜有時就是差那麼一丁點,有種像印了一批印刷品,顏色差色票一階的「礙虐感」。跑了兩處連鎖超市、一家獨立超市、一家有機超市,跟每一位店員說:「我要那種煲了會化的薄腐竹。」
他們都搖頭。
我甚至還沒開始尋找白果。
人生是需要一點妥協的,罐頭就罐頭吧
新鮮帶殼白果,得花時間敲破燙過去衣。若輕易斷言在臺灣買不到新鮮白果固然是太誇張,可到底哪裡有得買呢?
心念轉到黃昏市場中央,神秘女士開的那攤。 她專門帶來各種奇妙的蔬果,不同種類漂亮的歐式沙拉葉子、雨來菇、櫛瓜、猴頭菇、牛皮菜、西洋菜、蓮蓬、醃豇豆、福菜。
缺點是,標價只在老闆娘心中。有次買兩朵紅火焰萵苣,收一百一十幾元真是嚇壞人。不過當我出入各大超市遍尋不著荸薺,老闆娘卻從攤位底下一只大紙箱深處,像抓兔子一樣提出一大袋,還帶著泥呢,那一刻我深信那位女士不簡單。
眼下也只能再找時間去碰碰運氣了。
當晚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衝去晚間十點打烊的「觀世音素食超市」,勉勉強強找到一款稍厚還切成段的豆皮,老闆胸有成竹地表示:「想要煮得碎碎的就先把它捏碎嘛,這個沒炸過,可以啦。」
我用正面積極的語氣和一肚子的懷疑告訴他,一定會試試。結帳時轉身一望,眼前出現一整排發著光的白果罐頭。
我想,人生是需要一點妥協的,罐頭就罐頭吧。
趁糖水還滾燙,放進一打水煮鵪鶉蛋
找一個大好日子,實際上就是挑弟弟妹妹外甥們都回家吃飯的日子,起個大早,幾乎沒有焚香沐浴,祈求上天保佑這次的腐竹能煮融。
從媽媽的「乾貨儲藏間」打劫了一些薏米,竟找出半包她珍藏捨不得煮光不過已經壓碎的薄腐竹。
進入安靜的廚房,泡下薏米、腐竹,靜待它們脹卜卜的新面貌。
拿小刀將白果切半剔除苦芯。
舊時喝的甜湯裡是完整的白果,外婆大概用根牙籤就能剔芯,可惜那招沒學起來。後悔之餘,取過手機,播放一點西藏頌缽音樂,平衡一下「事事必須妥協」的心情。
也許銅缽發揮了作用,突然福至心靈,用小鍋下少少冰糖跟水把白果先煮一回,讓濃縮糖汁都收進看起來有點發育不良的果子,成果潤澤光滑,賣相十足。
這鍋腐竹薏米白果,足足煲了三個鐘。香氣是夠的,不過新買的腐竹還是有些許固執,看來還是得另尋薄款。也沒做窩蛋,一次窩十個八個不知得窩多久才「完美」,突發奇想,趁糖水還滾燙,放進一打水煮鵪鶉蛋。
飯後,外甥們吃得很滿意,一直跟我要「小雞蛋」。
弟弟問:「你們知道這是什麼糖水嗎?」
我用粵語回:「腐竹糖水」
外甥女一臉恍然大悟:「原來是福州。」
我翻老大一個白眼。
有些傳統不能失去。
註:外婆說,白果具毒性,不宜一次多食,也勿生食。另,用鮮腐竹也行,可惜我在超市老搶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