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匙入口，甜的甘美，又帶著發酵後的酸味，蛋的腥味遂被遮蓋了，由糯米發酵製成的酒釀，帶著米香，滋潤了身體，藉著酒力，將能量推送全身，慢慢滲進四肢末端，溫暖冬天的手腳，蛋花滋陰定心氣，咬下湯圓，綿密的黑芝麻餡補腎，是冬天滋補女力聖品。
十多年前，冬日的上海市區，梧桐樹早已一葉不留，只剩枯枝佇立街頭，寒風中，我們的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頭上戴帽，腳踩靴子，瑟縮在低溫中，快步走進屋裡。她一張圓圓的臉上，眉型精緻，眼尾有著眼線筆滑過的線條，玫瑰色的唇下笑起來一排白牙，甚為討人歡喜，她正在教導家裡的阿姨，為我們這些台灣同鄉，煮一碗客家鹹湯圓。
溫度只有五度的上海，我們進入她設計精美有致的豪宅裡，禮貌地巡視過後，便坐在聚集人氣的餐廳，看她教導阿姨煮食。
比吃大閘蟹還要隆重珍貴的宴席
這一切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們像一群萍蓬草，在異鄉的湖泊裡，因為彼此的背景語言相同，在蕩漾的水流中，看似無意卻又有緣地聚在一起，聊得興起，她便邀請在咖啡廳的我們去她家坐坐，還沒到開飯時間，卻又凍得很的時節，不如來碗家鄉味的鹹湯圓吧！
這樣的款待並不容易，有些食材不是當地能夠買到，還得到專賣台灣貨的店裡買，有些必須回台灣採買飄洋過海而來，我們興奮地等待著，心裡想望這碗家鄉味，這可是比吃大閘蟹還要隆重珍貴的宴席啊！
熱油鍋，我們聞到鍋裡，開始煸香的紅蔥頭香味，這縷香，裊裊傳進我們的鼻腔裡，瞬間喚醒家鄉的記憶，隨之而來的香菇及蝦米的香味，以及，最正統的，那麼普羅，價格便宜的油蔥酥混合在空氣裡的味道。
台灣囡仔誰沒吃過一碗摻了油蔥酥的台灣油麵？米粉湯？那是市場裡的小攤前，一把鐵凳，眼前一鍋熱爐，鍋桶裡白白濃濃的湯頭，五花肉大腸頭浸泡在熱湯裡，總要有油蔥酥像仙女棒點過的花火墜落在碗裡，那碗麵才能變裝成記憶中最璀燦的皇冠。
剛才在咖啡廳裡說得再多的話語，都抵不過一碗熱呼呼的客家鹹湯圓，我們聽到鍋中沸騰的波波聲，下入湯圓，鍋中水再滾一次，下茼蒿，留住由嫩綠轉為深綠的蒿色後，盛起，一人一碗。
看她的醉態，想起有酒味的酒釀圓子
友誼需要時間的堆疊，萍蓬們哪有那麼多的時間？但是，在異鄉的冬天，我們坐在她家美麗的餐廳裡，被招待這樣清深意重的鹹湯圓後，是真朋友。
先喝了一口湯，混合了蝦米的鮮味與香菇的嫩香，加上油蔥的微焦香湯頭，再咬進一顆湯圓，那圓圓胖胖的體態，多麽飽滿可愛，又燙又華美，一邊噘著嘴一邊囫圇咬著，痛並快樂著。
善烹煮，美容顏，喜飲酒，我在上海時期與這三件事全不沾邊，我看著與我不同類型的她，在餐桌上與幾位女友們喝開了以後，笑到眼淚流出來，且不能自己地歪倒在餐椅上，我有點無解。
「是醉了。」旁邊不飲酒的友人，跟我像站衛兵一樣清醒地說。
難免吧！我怕冷，大陸的冬天，每天醒來於我都是一場奮戰，冬日的蕭索，足以讓人情緒障礙，能夠認識聊得來的朋友，在自己家裡開懷醉倒，也是放鬆。偶一得嚐的客家鹹湯圓，在此時此刻，豐富了作客異鄉的台灣遊子的肚皮，慰藉了那些無法對人訴說的，外地打拼的辛苦與寂寞。
看著她的醉態，我想起有酒味的酒釀圓子。
小時候住眷村裡，總有人叫賣甜酒釀，鄰居的媽媽們，也會自製甜酒釀，我不喜歡那個味道，有酒味，有甜酸味，不知道一碗好好的甜湯裡，為何要加入甜酒釀。
還好媽媽是本省人，一句話「袂曉做」，免去我們吃這道酒釀湯圓，我們吃的永遠是台式甜湯圓，媽媽彷彿怕不夠甜，放了好多二砂，湯甜到不行，冬至的時候，每人都要來一碗，長一歲的概念，那紅的白的圓子飄在鍋裡，若非遵從媽媽對習俗的看法，我真不知道這些沒滋味的小圓子有何好吃的。
白紅湯圓都要吃，白主貴紅主富
住上海後，每次去館子吃完濃油赤醬的上海菜，總要叫一大碗酒釀圓子，上海季節分明，中秋後天氣明顯涼了，最後這一大碗公的酒釀圓子，輕淡的甜湯裡，飄著一些糯米的酒釀，及稀疏的蛋花，一人一碗盛上，把剛才的油膩鹹甜，遺忘在味覺的深處，圓子小不難消化，酒釀也是淡淡的，湯也不太甜，卻能入脾，輕飄飄的滋味，沒搶走之前的主菜風采，它只是告訴你，宴席即將結束，肚皮已飽，味覺已乏，就以一碗甜中帶酸的酒釀，填滿胃的最後一個空缺。
「台灣萍蓬草特有種」終要回歸故池，離開上海後，當年一起吃客家鹹湯圓的，喝了酒紛紛醉到笑倒的她，另一半的心也如作客不在家庭，給我看手腕上的三條刀疤浮起如水印，終日以錶帶遮掩，心上的疤痕，只有讓時間抹去，如萍蓬的人兒，也隨著水流蕩開，沒再連絡。
回到台灣，反而少吃湯圓了，只有一次在鼎泰豐，也是冬天，當年湯圓聚會的女友之一回台，我們約在鼎泰豐，飯後突然想吃酒釀湯圓，這碗湯圓有著誠意滿滿的酒釀，上綴兩顆橙紅色的枸杞，定格在打了蛋的淡黃色的湯上，別緻的很。
一匙入口，甜的甘美，又帶著發酵後的酸味，蛋的腥味遂被遮蓋了，由糯米發酵製成的酒釀，帶著米香，滋潤了身體，藉著酒力，將能量推送全身，慢慢滲進四肢末端，溫暖冬天的手腳，蛋花滋陰定心氣，咬下湯圓，綿密的黑芝麻餡補腎，是冬天滋補女力聖品。我們聊到她，最後的消息是，她已離婚，並且成了療癒師。
過了冬至，白日將一天天增長，來煮湯圓吧！人家說，白紅湯圓都要吃，白主貴紅主富，那些被揉得勻美淨憨的圓仔們，一個個被我滾進沸水裡，等待，它們浮昇的那一刻，湯圓滾了，又多一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