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沒口之河乾涸時

幾個星期前,這裡還是一片廣大濕地,花嘴鴨成群游動,紅冠水雞大方穿梭草澤與湖泊,直到海葵颱風過境,暴雨讓濕地水域上漲漫溢,鄰近的農人終究無法忍受農田經常遭水覆掩的農損,憤怒使他在沙灘上鑿出一個傷口,於是溼地的水轟轟嘩嘩匯流向海,原先藏於水下的土地,幾天後全都露了出來。

穿過蔓荊遍布的沙灘,我與育慧懷揣著好奇,踏入一片廣大的乾裂地。

到處都是鑲嵌在土壤中的河蚌,有的和手掌一樣大,未被土泥覆蓋的表面看起來仍然鮮活。各式各樣的螺貝在地上凝聚成數條不見盡頭的無聲之河,河中有凝止不動的魚類遺體。水分散盡,肉身腐朽,灰白的骨架與鱗片上覆滿了本應潮濕的底泥,有些魚缺失眼球,有些則在眼窩之中乾澀,怒目圓睜的模樣既猙獰又哀傷,龜裂地表上殘骸四散,人若要行走,步伐之下發出碎裂聲響是無可避免的。我對著育慧碎念:「救命,這裡根本是亂葬崗吧。」

幾個星期前,這裡還是一片廣大濕地,花嘴鴨成群游動,紅冠水雞大方穿梭草澤與湖泊,直到海葵颱風過境,暴雨讓濕地水域上漲漫溢,鄰近的農人終究無法忍受農田經常遭水覆掩的農損,憤怒使他在沙灘上鑿出一個傷口,於是溼地的水轟轟嘩嘩匯流向海,原先藏於水下的土地,幾天後全都露了出來。

地表仍殘餘一點逕流,勉強能讓這裡保有「濕」的元素,幸運的魚隻在面積限縮的小小水流裡游動著,我們往更深處走去,兩隻在淺水灘覓食的鷹斑鷸驚飛,小環頸鴴快速跑過。過往知本溼地的水鳥紀錄大多是浮水鴨、潛鴨、鸊鷉與一些善於游水的秧雞,深水域消失後,剩餘的水流吸引了較常於水淺處覓食活動鷸鴴科鳥類,不過看起來十分零星。

空中有風,但不多。鷹斑鷸飛行時的鳴叫更能體現大氣的流動,薄薄的汗水緩慢地把皮膚悶住,鞋面覆滿乾澀的粉塵,濕地有些龜裂部分看似乾燥,但其實並未乾透,地底的水滲透每一個顆粒的間隙,所以踏過的鞋底也會卡著一坨坨泥團。

幾根乾枯的木麻黃樹幹橫亙地表,這些樹幹大多是濕地水分尚豐盈時就倒塌,水退去,它們便靜靜顯露蒼白而巨大的模樣,有時比魚骨更像骨骸。有幾棵枯木的樹根仍連著岸邊,恰好跨越水流,成為供我們穿行的獨木橋。

溼地邊緣的巴拉草仍翠綠生長著,茂盛的植被與不平整的地勢稍稍留住一些水,從前這裡會有水雉與其他秧雞躲藏,後方的椰子樹上在冬天時總是長出一隻又一隻的鳥,大部分是鸕鶿,有時是魚鷹、黑翅鳶。偶爾,會有仍在練習捕獵的遊隼幼鳥。印象中第一次看見遊隼,就是在知本溼地的導覽解說,那時我的眼睛還不能明白很多事,無法分別何謂初級飛羽、指叉,也不理解甚麼是氣質。

興許,今年溼地的冬天沒有遊隼和鸕鶿了。

水流中蹲著一隻蒼鷺。蒼鷺通常長得高大,然而眼前個體半伏身軀,振翅無力,行走踉蹌。我們靠近些,牠便掙扎往更深、更深的濕地走去,也許牠的意識還沒有混沌到不視我們為威脅。蒼鷺最後還是停了下來,體力不允許牠再前進了。

知本溼地不是第一次被放水,而這卻是我第一次走進從前到不了的區域。我想起歌手桑布伊(Sangpuy)的〈擁抱 maava〉,MV中,舞者在草中旋身,手臂溫柔有力,腳下的濕地緩緩泛起水波,而桑布伊的聲音同樣溫和中帶著堅定:

如果你寂寞 我會靠近你
nu salrengsengan, mudalrep ku kanu
如果你離開 我會捨不得你
nu maruwaday u lra,uri sa’ela’elam ku
如果你覺得冷 我會給你光的溫暖
nu litek u lra, uri pasenasenaw ku
如果你喜歡我 我會將你擁入懷抱
nu kasahasahar, uri ku avayaw u
像陽光一樣溫暖
i~yanelra sadeku na senan
如樹根蜿蜒蔓生
i~na kawi tu kimirami ya
像雲朵輕勻跟隨
i~na mikurelralrang na runev
如藤蔓緊緊綑綁
i~na meraru’es na ’uway ya

那時的濕地是如此深邃冷冽,無論何者來到此處,都會毫無察覺的被濕地吸納,成為一點都不衝突的地景,包括現在。溼地的生有多繁榮,死亡的力量也就同樣強大。我們覺得不該再走下去了。濕地能擁抱我們入懷,但我們似乎無法給予同樣的溫柔。

回到充滿礫石的海灘,躺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涼爽的北風輕輕撫著我的髮絲與面頰,漫過胸腹與雙腿,散流於沙灘和海面之上。哄完我們,風就要奔向南方了,南方會有什麼呢?會有成群停棲的赤腹鷹嗎?會有捕食技巧仍生疏的小燕鷗嗎?第一次跨越大洋的新生燕鴴是否會因為與風同行而感到新奇?到了南方的陸地上,冠斑犀鳥是否正發出嬰孩般的叫聲?

天空遙遠遼闊,雲朵漸漸漫了過來,斯氏繡眼成群越過沙灘往雜亂的防風林飛去,水流轟轟嘩嘩匯流向海。我們在海風的注視下走進濕地,復又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