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當明亮的午後，此刻幽幽如黃昏。我想起古人說的「天狗食日」，如果不是活在當代，如果不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天文奇景，我想自己肯定也是恐慌得跟鄰居一起大力敲打著鍋碗瓢盆，希望能趕緊把吃太陽的怪物嚇跑吧。
早在日環食實際到來的一個月前開始，各大媒體就撲天蓋地的宣傳：「錯過再等一百九十五年！」使得平素對天文活動興趣不算太高的我心旌搖曳不已。「好吧，」我心想，「我也來約太太看一下好了。」我們住的社區位於花蓮鄉下的農田之間，附近毫無高樓，要做自然觀測是再好不過。
我們的鄰居碧娥姐也是這麼想的。辛勞了一輩子之後退休的她，那天打算跟丈夫兩人搬兩張「浪漫雅座」，找個能觀天象的地方，老夫老妻好好浪漫一番。
我原本的打算也差不多，直到我太太說：「社區有人約一起租船出海，除了賞日環食，還能順便賞鯨耶！」
面對如此「摸蜊仔兼洗褲」的誘人選擇，我毫無招架的餘力。
等一下到海上，就可以餵魚了
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當天一早，我們一家三口抵達了石梯漁港。由於趕著出門，還餓著肚子，我們就在漁港內的小吃店吃了肉燥飯，喝了蛤蠣湯，然後才心滿意足地進了附近的建築，準備聽這次活動發起人高帆的行程解說。
「二十年前，我是這裡的講解員。」他說：「這裡是全台灣第一家賞鯨公司。台灣的賞鯨事業，就是從你們站的這個地方開始的。」
就在眾人期待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高帆忽然閉了口，同時仔細觀察現場的每一個人，接著饒有興味地問：「等一下就要出海了，大家都吃飽了嗎？」
多數人都點了點頭。
見狀，高帆也跟著點了點頭，並且說：「那很好，等一下到海上，就可以餵魚了。」
在那當下，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的電影：觸犯了海盜規矩的人，都得走上懲罰用的木板，然後跳下去餵鯊魚。我原本以為他是開玩笑，意指吃飽喝足的我們都胖得可以餵鯊魚了，然而要等到大約一個半小時過後，我才會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縱使吃了暈船藥，巫婆依然健壯活躍
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上，除了零星的幾艘漁船、浮標一類的東西之外，就是一片不斷折射著日光的閃爍藍。
我們很幸運，船才出港不久，就遇到了長吻飛旋海豚。以往要看海豚，我們都得去海洋公園，看牠們表演噴水、轉圈、跳躍……等等人類訓練出來的特技。大海裡的長吻飛旋海豚截然不同，牠們自在而充滿活力，大海豚會帶著小海豚游泳，並且一次次跳出海面後翻身，亮出白晃晃的肚子，然後再落入水中。除此之外，我們也見到了飛魚張開「翅膀」，有的像在低空飛翔，有的像在水面走路。雖說我們曾在電視及網路上看過飛魚的影片，但親眼所見更為震撼而真實。
「今天的海，風平浪靜。」站在船首的高帆這麼說。
然而在海豚與飛魚離開之後，我們頓時失去了關注點，被迫認真地感受這空無一物的大海，而海面一點也不風平浪靜，整艘船總是忽大忽小地晃動著，我們更逃離不了那令人反胃至極的柴油氣味。一來二去，彷彿體內忽然冒出了個正在用大黑鍋煮湯的巫婆。她拿著大大的木鏟攪啊攪，攪得胃部愈來愈不舒服，有股不祥的感覺漸漸逼近、壯大。縱使吃了暈船藥，巫婆依然健壯活躍，開心地攪著大鍋。
兩歲的女兒是幸運的，擦完防晒以後，她開心地跟船上的其他大孩子一起玩，還跳起了獨創的舞步，一點也無不適之感。
我太太就苦了，她一臉慘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醒也不是，睡也不是，因為巫婆怎麼也不肯放過她。
高帆不愧老經驗，立刻引導她走到窗旁，說：「吐出來就舒服了。」同時用手掌一次次拍打著我太太的背，而她也哇哇地吐了一次又一次，彷彿背上有個按鈕似的。
「他的手勁很大。」太太事後跟我說：「被拍很不舒服，但對催吐真的很有幫助。」
不久以後，我也親身體驗了大力金剛掌的十成功力，吐出了巫婆與她的大鍋。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才終於徹底明白了高帆稍早所說的「餵魚」是什麼意思。
我原本以為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
隨著船在海上航行的時間變長，那些不久前還神色自若的乘客，幾乎全軍覆沒。大家都暈了船，大家都被拍了背，大家都餵了魚，大家都半死不活地坐著或躺著或靠著，事前的期待與興奮之情蕩然無存。於是當幾個孩子們大喊：「日環食開始了！」的時候，多數成年人都只是無力地抬了抬眼，然後才撐起體內最後一絲力氣，戴上日食眼鏡、拿出手機或相機，朝著頭頂的奇觀望去。
理當明亮的午後，此刻幽幽如黃昏。我想起古人說的「天狗食日」，如果不是活在當代，如果不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天文奇景，我想自己肯定也是恐慌得跟鄰居一起大力敲打著鍋碗瓢盆，希望能趕緊把吃太陽的怪物嚇跑吧。
精神耗弱、心智恍惚之間，我們頻頻抬頭，等著那個還沒出現的日環食，等著那個「上帝的指環」。而等候是漫長的，尤其是在暈船之苦尚未完全離開的情況下。
於是有人躺下睡了，於是有人看著海平面發呆，於是有人拿手機出來滑，認真觀天象的人屈指可數。直到有人驚呼：「天空變亮了！」之時，我們這些趕忙把注意力拉回此時此刻的人才發現，要「再等一百九十五年」才會出現的日環食，竟已莫名結束了。
終於下了船以後，太太說：「我原本以為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搭著船的大家一起聊聊天、吃東西、喝調酒、看海豚，就像一場美好的度假。」她笑了笑自己的天真，然後繼續說：「雖然實際情況很慘，又沒看到日環食，但全家一起出門，還是很開心。」
不久以後，我們用手機看到了鄰居碧娥姐稍早在社區群組裡發的訊息。
「各位社區的好鄰居，趕快走出家門，抬頭就能看到日環食，肉眼就能看得超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