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隻雄鳥當陽光留在湖面上的某個角度時,會呈現帶有紫色的光澤。我趕緊計算看見鳳頭潛鴨數量,整群總數大約300隻上下。
如果這樣數量的群體拍翅從湖上起飛,會發出壯觀的颼颼颼颼颼颼聲,彷彿每一隻都帶走了一點湖水,水氣從雲那端凝成雨再降落湖裡。
站在一片次生林邊緣,這條路跡許久未進入了,我尋找可能是最近友人走出來的線索,路線的終點會通往華湖,判斷好湖的方位,我循著路徑前行。
這一段路的地質堅硬,還看得見大小不一的礫石塊,這是木瓜溪廣袤沖積扇曾經存在的痕跡,水道與礫灘蹤橫有數公里之長,我不禁想像當年的瓣狀河道會有什麼樣的生態系,當秋季甜根子開花時,是否能看見銀色的河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直到堤防築起、種植甘蔗、建設了東華大學,河流的野性逐漸被收束。《家離水邊那麼近》裡提及,華湖最早是由人工在農地上開挖而成,做好防水工程後注水,預計和另一座東湖以河道相連,但日後經費不足,湖於是被遺忘了,河道也始終未曾有水流。
現今華湖靠著北側游泳池廢水和雨水滋養,有自己的步調生長與演替,這條通往湖的路徑被構樹、山黃麻、銀合歡等先驅樹種組成的林地包圍,走入當年校方未完成的「人工湖」,我們現在稱此處是這座校園內最原始的野地。
我聽聞這裡出現過山羌、麝香貓等平地不易見的物種,牠們是否仍記得夏天雨季來臨時溪水會暴漲,冬季是乾涸了無生境的河床溪灘,棲地樣貌連年改變,牠們仍保有隱身術,潛伏在次生林地的樹影中。
跨過幾顆倒木之後,依稀能見到湖面,草叢間的縫隙可以看見幾隻停棲在湖面上,腹部白色背黑色的鳳頭潛鴨(Aythya fuligula)非常靠近岸邊。鳳頭潛鴨需要能夠潛水覓食螺貝類、水生昆蟲、或是水草的深水水域,暗示了湖水可能有一定的深度,如果水域面積夠大,周圍植被遮掩,讓外頭無法直接看清楚水面,則可能成為鳳頭潛鴨最適合的度冬水域。
2021年我開始每個月要進行一次壽豐的魚塭水鳥調查,三年來發現來到壽豐度冬的鳳頭潛鴨主群體大約有三百至四百隻,牠們往往會集結成大群,像是遊牧民族般在不同月份,輪流出沒各處水域,一同潛水,也一同游進湖心。
追蹤這群鳳頭潛鴨在壽豐地區的棲地,無疑也是走一趟關於水的地方誌。
幾位花蓮鳥會的前輩曾談及過,直到兩千年初期,來到壽豐的鳳頭潛鴨,最大的族群是停棲在鯉魚潭內,這座落在海拔601公尺鯉魚山畔的廣闊湖泊,提供了鳳頭潛鴨需要的大範圍水域,當岸邊有干擾影響,牠們有足夠的空間能夠遠離危險。
但現在我們不再前往鯉魚潭觀察鳳頭潛鴨或其他度冬水鳥了,最直接原因是和水域遊憩活動興盛有關,提供遊客踩動的水上腳踏船增加,甚至具有動力的水上摩托車恣意橫行,每一道人們通往潭面劃下的水痕,都會切割鳳頭潛鴨原有的棲地,主群轉往壽豐地區養殖黃金蜆、臺灣鯛的池子活動。
耐人尋味的是,若沒有這些大型的人造水域,我想像不到這群鳳頭潛鴨還能在哪些水域停棲。
近年觀察中,這群鳳頭潛鴨抵達時會先往吳全養殖區公墓內的廣大養殖池,接著是怡園度假村後方有塊多年來少有任何變動的廢棄魚塭,大約要1月過後,才會陸續遷徙至華湖。
我把腳步逐漸放輕,轉頭和一同進入的夥伴示意,若要再往前進,勢必得保持安靜。看好時機,我們一同彎著身體,每一步都走得謹慎直至岸邊視野開闊的觀察點。
湖畔原先這個位置,2017年冬季曾經有架設一面偽裝網和一頂偽裝帳。那年還在學時,想著能在一處往返研究室途中建立起來的鳥類觀測站,沒什麼人打擾,我能在中午帶個三明治野餐,待在被湖包覆的空間裡,有時相機也沒什麼按下快門,單純享受躲藏與偷窺的樂趣,看花嘴鴨搖搖尾羽,放鬆的抖動全身,留下湖面上柔軟蓬鬆的白色絨羽。
當年觀測站初期因為經費不足,我們就將購買來的天幕布網,與身後的樹枝連接在一起,稍微能把我們觀察的行蹤遮蔽。鋒面來時,天幕會隨著風往前飄逸,像是船帆吃滿風鼓脹著。若是下午颳起較大風勢,布網時常被吹塌,導致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再修復,對棲息在湖中的雁鴨造成過大的干擾,一度讓我想放棄這樣的觀察方式。直到透過育慧的牽引,請吳明益老師贊助偽裝帳設置在湖邊,才完整的建立起華湖觀察站。
考量到雁鴨科大多警覺性較高,要趕在雁鴨群度冬之前架設好,十月開始著手規劃進入的路徑,壽豐的太陽起落軌跡,會從南邊一點的海岸山脈升起,降在木瓜山稜線的西南邊,因此偽裝帳的設置地點必須坐南朝北,如此不管是清晨或黃昏,觀察上大致都不會有逆光的問題。
找了幾位一樣關心湖中鳥況的學弟妹們,取了一個名叫華湖特攻小隊這樣的群組名。我感覺
點燃了幾個通往湖心水草的火種,各自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跡。
直到這幾年,依然偶爾聽見有人走入湖邊,回傳觀察所得的發現。
直至2023年連續幾個從東部登陸的颱風吹拂後,不少樹木倒塌,把架設許久的偽裝帳壓塌了。
現在沒辦法依賴偽裝的掩蔽,靠近岸邊的鳳頭潛鴨看見我們的蹤影,張著黃色虹膜,水面下的雙腳推了推,成群往湖後方移動,有幾隻雄鳥當陽光留在湖面上的某個角度時,會呈現帶有紫色的光澤。我趕緊計算看見鳳頭潛鴨數量,整群總數大約300隻上下。
如果這樣數量的群體拍翅從湖上起飛,會發出壯觀的颼颼颼颼颼颼聲,彷彿每一隻都帶走了一點湖水,水氣從雲那端凝成雨再降落湖裡。
隔了一天,我又自己前往一趟,昨日經過撥開的蜘蛛網又結了回來,少了其他人之後,許久沒吸血的蚊子幾乎全集中在我身旁圍繞。快到湖畔時有個黃色的大影子被我驚嚇起,從左側草澤起飛掉落到後方湖畔,是隻大麻鷺,我一直期盼許久這身影會出沒在湖畔的禾本科草澤,今年壽豐度冬的大麻鷺個體相當多,只要有水有草的水塘都有機會發現。
抵達湖邊,我找了個能讓我遮蔽的草叢後方坐了下去,把帶來的迷彩偽裝網當成斗篷穿起,一旁的薔薇科冷不防的刺人。我想在偽裝帳還沒整理好之前,先暫時用這方法,鴨群可能會稍微降低戒心,放鬆之後朝我這理游。我又計算了一次鳳頭潛鴨的數量,同時也找找看會不會有不同的潛鴨混在裡頭,但最後只找到一對斑背潛鴨。
能夠獨自沉浸在湖畔觀看鴨群有種令人平靜的感覺,牠們降低戒心之後,有些會開始潛入水下覓食,暫時消失在水面。
也因為現在寂靜無聲,可以清晰聽見拍打水面整理羽毛的空氣聲響,灰頭鷦鶯在草叢裡唱了一段河水交織礫石的滑動聲,有隻白腹秧雞沒發現我,腳爪騷動著葉面,通過前方灌叢。
直到我後來起身循著路跡退回小徑,鴨群依然游在水面上,注視著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