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寒櫻(攝影/周姚萍)
緋寒櫻(攝影/周姚萍)

追櫻

如今的日本人是否也能從櫻花看見自己呢?我倒是彷若看見了!櫻花守著芽苞歷經冰寒,直至一定時點,恰如火山,爆發!很像我所感受到冰與火之島孕育之子民,其兩極並存的民族性:既安靜又喧嚷,既拘謹又張狂。
而我,確實總不需追櫻。

這個春天,此地的櫻花提早報到,日本的櫻花遲了些,卻漸次盛放,追櫻潮也從這兒湧向北國;櫻花開放一至兩週而已,短促至此,難怪逼人追櫻去!

我沒追過櫻,與它,總不期而遇。

那年三月下旬,負笈東京,才抵達,櫻花便以綻放之姿迎我。一年五月到北海道旅行,再一年復活節前後停留倫敦,全無預料下,都見櫻花燦然。

櫻吹雪 揮灑立就、不停變幻,恰如青春難追

記得,至東京求學,才過幾天新鮮人生活,友人便飛來看我。我們齊齊坐在代代木公園的漆白鐵欄杆椅子上,於櫻花簇擁下留下一幀春華爛漫的照片。不久,友人回臺,一日,我如同往常搭著山手線電車,車疾馳著,風景急馳著,霎時,眼前車窗成了畫框;不遠處的成排吉野櫻,自成畫家,以落花為淡雅粉彩奔放作畫;那一幅幅「櫻吹雪」,揮灑立就、不停變幻,恰如青春難追。

櫻花,本是青春之花。

於前一年夏天,櫻花的花芽形成,隨之休眠度過寒冬,直到天氣轉暖,花苞才甦醒,因之,櫻花開放,代表春日降臨。

日本民俗學者折口信夫曾考究櫻花「さくら」的語源,拆解出「さ」為「穀靈」,亦即「稻田之神」,「くら」則為「神座」。古早的彌生時代,日本列島開始種植水稻,自採集生活進入農業社會,據說當時櫻花樹就被看作穀靈居所,櫻花初綻,被當成播種信號,花朵開放的狀況則用以占卜收穫吉凶。

然「さくら」有另種拆解法:「さく」代表盛開,「ら」代表複數,此詞於是有了「一起盛開」的含意。而「一起吧!」豈不是櫻花相約綻露姿容的暗語嗎?日本又豈不是一個最看重群性的社會嗎?或許因為如此,他們恰如納希瑟斯戀上自己,戀上了櫻花。

(攝影/周姚萍)
「一起吧」是櫻花盛放的暗語(攝影/周姚萍)

一次次「同為群性」、鼓動人心的共振吧

日本人愛賞花,然初始為奈良時代受唐朝影響,學中國的王公貴族賞梅,到了平安時代,學問之神菅原道真向嵯峨天皇提出廢除遣唐使的建議,開始發展自身獨特文化,櫻花於是取代梅花成為賞花主體。

櫻花之所以對日本人獨特,就在於它歷來是守護稻作,也就是守護生活的神聖之花,也由於它一次次盛放,便發出一次次「同為群性」、鼓動人心的共振吧!而四季分明的島國,隆冬萬物靜默,於漫漫酷寒與寂寥後,櫻花乍然奔放的色彩與生命,又是人心所嚮往。

到了安土桃山時代,賞花習俗流傳至武士之間,也成了一種宴會,就是現今大家群聚於櫻花樹下野餐的原型。

(攝影/周姚萍)
修善寺寒櫻(攝影/周姚萍)

日本有句話說「花則櫻花,人則武士」;櫻花與武士,總雙雙並列。武士必得嚴格鍛鍊自己,敬謹遵守道德禮儀、維護名聲,更需在戰場上無所畏懼。隨時得冒死之人,對生之無常的體悟,映現在櫻花開落間;櫻花恣意綻放、恣意殞落所成就的風景,也映現了武士的生命美學。

從王公貴族到武士,再因江戶時代種植櫻樹護堤,賞櫻活動於是進入百姓生活,成了所有人的春日盛事直到現在。

如今的日本人是否也能從櫻花看見自己呢?我倒是彷若看見了!櫻花守著芽苞歷經冰寒,直至一定時點,恰如火山,爆發!很像我所感受到冰與火之島孕育之子民,其兩極並存的民族性:既安靜又喧嚷,既拘謹又張狂。

而我,確實總不需追櫻。

(攝影/周姚萍)
大漁櫻(攝影/周姚萍)

從喜歡澎拜壯麗之感,返回愛一朵花的純然樣態

冬日一月,在淡水遇上山櫻花,隨後不管走到何處,幾乎都有山櫻緋紅點綴。二月,到廣播電臺受訪,穿越中正紀念堂園區,走肯氏南洋杉步道而去,但見大漁櫻,結束錄音再回園區細細賞花,又見修善寺寒櫻。

隨著高溫請春寒暫歇,吉野櫻也開了,陽明山中山樓前簇簇粉色花兒,簇簇拍照打卡的人們,我在車內遠遠收起那風景。

後來一次前往陽明山的菁礐古圳,才下車,就遇右前方滿開的吉野櫻。往古圳方向走,經過中華電信會館,滿園吉野櫻芳華正盛,以為只能隔著鐵柵門欣賞,沒想到管理人雙手大方開展,讓天外飛來五分鐘,我們趕緊接住每分每秒,安靜與櫻獨處。

又幾度車行小油坑,探望竹子湖所在谷地,發現除了濃綠、新綠疊翠,緋紅亦襯上嫩粉;春日畫師的雙手終於全然回暖,靈巧調配出相得益彰、天地至美之色彩。

(攝影/周姚萍)
吉野櫻(攝影/周姚萍)

緋紅山櫻,為臺灣原生種櫻花,從來開放於山區,嫩粉吉野櫻則來自日本移植。一開始,在臺日人賞的是山櫻,亦即緋寒櫻,儘管與故鄉熟悉風景不同,每到花季依然歷經崎嶇路途前往,甚至組成觀櫻會。當時報紙曾刊登這樣的俳句:「饑不擇食,竹子湖的櫻紅也好,少少的也好」。

浪般人潮不免挾帶破壞力,花木折了,祝融來放火了,導致竹子湖櫻花數量銳減,日人因而移植大量吉野櫻樹苗而來,並將此處比擬京都嵐山,冠上「嵐山吉野」封號。

後來,皇太子裕仁訪臺,當他離臺,官民興起各式各樣的「紀念事業」,其中包括大屯山造林計畫,所栽植樹種就包括松樹與櫻花。

櫻花移植持續繁盛,既為複製日本景色得解鄉愁,讓日人願意常居於此,亦用以引導日本兒童認識母國風物、感受母國文化,更是政治力的延伸。到了二戰期間,櫻花還以其美馴化了士兵。當時有首名為〈同期櫻花〉的軍歌,歌詞是這樣的:「你我是同期的櫻花,一起綻放於士兵學校的庭園。若有花開,自有花謝的覺悟。讓我們完美地殞落吧,為家國……」

植物,從來不只是植物而已!

曾不只一個人對我說,不愛緋寒櫻而愛吉野櫻,原因不外乎前者並無浩然綻放的風景,又或色彩不夠清雅脫俗。

過往賞櫻,我同樣喜歡澎拜壯麗之感,現在卻愛返回一朵花的純然樣態。吉野櫻之美,如藝妓般細緻無瑕帶迷幻感,太引人。五枚波浪狀單瓣花,三至五朵成簇的緋寒櫻,好似愛艷色蓬蓬裙的小女孩,雀躍甜蜜,也令我願意像蜜蜂、綠繡眼一頭栽進藏蜜的花筒,一頭栽進它的美。

植物從來不只是植物而已,但一朵花,可以只是一朵花。

(攝影/周姚萍)
日本人初始賞梅(攝影/周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