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滿月般:讀《月影溪谷飯店》

左耀元的文字,總能讓原本平面的景,具有鮮明的層次,而更高明的是,這段文字,在後面的情節裡,再也另一種形式出現時,帶出了原本的畫面裡,所潛藏的深度與內裡──

我與耀元相識已經超過十年時間,我仍記得當初讓我們一頭栽進文學世界的是小說,更精確一點的說,是長篇小說。在我們創作超過十年的現在,他在短篇小說的磨練後,終於準備好了他的知識與技術,開啟這個新的書寫篇章。

所有的伏筆與情節得到了揭開,滿足了閱讀樂趣

初讀《月影溪谷飯店》時,我便注意到這次的敘事方式與他以往的創作截然不同,在短篇小說,我們在有限的八千到一萬字的篇幅裡,把故事迅速開展,人物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出現,並控制幅度在有限度以內,避免太多不必要的分支,就像是一次百米的衝刺,在任何時刻都保持著最高強度的張力輸出。然而在長篇小說時,他所展現的,更像是一場長跑賽事,仍是要把故事精確地經營,但更多時候,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這麼大的文字篇幅裡,把這個故事說得完整,頭尾合一,人物立體,同時也確保故事在對的敘事節奏中──就像是一場42.195公里的馬拉松,比起衝刺,更重要的是控制好每個階段的配速,讓人物順利地從頭走到結束,並保持故事的精彩度。

這本書分為兩個故事線,一是處於當代,患有重症肌無力的主角靜瑜,在與妹妹佩佩因為父母離異分離後,長大成人進入位於白神村的月影溪谷飯店工作,在那裡發生的故事。交織的另一條故事線,則是位於日治時期,伊東兄弟在一次生死交關的機會下,發現了神秘的力量,後來哥哥伊東真司前往二戰前線,將這個力量用於戰爭內的故事。乍看好像沒有交集的兩條線,藉由神秘力量「隱玉」與重症肌無力,慢慢地交織在了一起,而最關鍵的月影溪谷飯店,在小說中的結局,將兩篇故事疊合。小說家的巧思,所有的伏筆與情節得到了揭開,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樂趣。我就是那個在結尾時,不禁發出讚嘆:「這設計的也太精妙,太厲害了。」的讀者,而閱讀這本書,我非常喜歡耀元在創作本書時,所努力經營的三個地方:易讀與樂趣、最小限度的議題與批判、人物的內心旅程。

「隱玉」一詞讓人很容易想起「隱喻」

「隱玉」在故事中是一種特別的能力,因為這項能力,小說得以發展出超越現實的橋段,這些橋段無論是在戰爭中或者現世,都有著扭轉現實的巨大影響力,藉此故事發展總是能超出預料,在閱讀時給讀者帶來各種驚喜。有別於王道的英雄電影或漫畫,特殊能力多是以一種熱血的,救世主般的描繪,「隱玉」在故事中更類似一種「犧牲」的特性,帶著一點悲壯,甚至是哀傷,這點在閱讀時,讓我更加深入地被帶入小說的人物視角,沈浸在作者所精心打造的故事背景之中。而「隱玉」一詞也讓人很容易想起「隱喻」,這個文學上的詞彙,然而這個最抽象,不容易理解的部分,作者一直到後記才有所揭露,可以這麼說,這本小說最難讀的,反而是後記。我認為這是耀元對於這本書的信念,在故事閱讀上,易讀好讀容易進入,這就是他所追求的。至於更深一層,抽象部分所指涉的,更像是一種對於一些讀者的小彩蛋,有或沒有想到這些,完全不影響故事,這是我覺得非常體貼的一種設計。

第二點我喜歡的,是這本書花了相當大的篇幅在描寫二戰時期的日本,特別是戰爭末期的日本,其實難免會有許多無論是政治、戰爭的殘酷、甚至倫理上的議題,但我發現耀元在書寫上,他盡可能地不進行任何自身的批判,更多的是嘗試著去書寫,身在那個時代的人物角色,他所經歷的人生,以及他會帶著什麼樣的信念,有些讀者能夠認同,有些也許則否,但耀元所做的,是盡可能地展現這些角色的樣貌,將那些判讀或詮釋予以讀者。儘管在書寫時難免會觸碰,就像走在鋼索上一般,但他非常努力地在保持著平衡,這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

隨著讀者的閱讀,角色們也像經歷了一場旅程

最後我最喜歡的,是人物的轉變,例如有關靜瑜的描述,起初是這樣子的:「這樣講也許有些自私,甚至可能會被一些愛護生態的人士批評,但我確實感覺河床邊的整齊街燈、近海作業船隻的燈火、從雜木林頂探出頭的便利商店招牌有種古怪的美感。比起站在炎熱的沙灘上,我更喜歡坐在冷氣房裡看海。」但在故事的後半段,進入月影溪谷大飯店工作的靜瑜,她的內心顯然已發生轉變,她想的是:「山林不會背叛你,但人會,這是我在山裡面學到的道理。開始工作後,常常要面對到人性的醜陋,而每一次走進山林,就更顯得這些動植物的可愛」。又或者如伊東真承,他從一個柔弱的富家公子,對於戰爭極度不理解,覺得哥哥真司只不過是在玩軍官家家酒的態度,隨著故事進行,漸漸能夠理解哥哥的信念。我認為,在小說中,人物的變化是極為重要的事,一本優秀的小說作品,隨著讀者的閱讀,角色們也像經歷了一場旅程,這讓我們更能進入與同感角色,因為角色具有了如真實人類的真實感,這也是小說讀來餘韻無窮的一個原因,我認為耀元在人物刻畫這點確實是無比出色。

而最後,對我來說,觀看小説除了文字本身可以帶來閱讀樂趣以外,觀察不同作者的寫作風格與敘事手法,也是一件非常意思的事,可以說因為同樣身為寫作者,這種觀察也總能偷學到很多東西。曾在朱宥勳老師的線上課程裡讀到,不同細節裡有一種他所謂的「殺手細節」,宥勳老師說:「這個深層動作,說真的沒有法則可以教。一百個作家有一百個,發掘深層動作的方式。」、「所以大部分的創作者,我們真正的工作,其實畢生都是在發明新的細節。」

那就好像是作家擁有的武器庫,同樣是劍(例如描寫一個日暮的天空),就有千百種方式。有些人除了劍用得好,也擅長遠程武器(例如用文字來營造一種特有的美感),於是,觀看一篇小說,就好像在觀看一個作家,在進行精彩的展演一般。而左耀元這個作家,觀察他最久的人或許正是我,他這個人跟他的武器庫有著類似的風格,那就是,擁有自己特有的幽默感,這種幽默感特別在他的對話裡可以感受到,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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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不能死啊,不然多桑紙廠的那些女工會哭喔,會想念你的。」我說。

「囉嗦啊你。」

「要吃朱古力嗎?」我從側背包裡拿出了碎碎的朱古力。

「只吃明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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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讀耀元的對話,總能體現那小說書寫的八字真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同時,透過對話,人物的性格也躍然紙上,於是乎,總是能讓我想要一頁接著一頁讀下去。而同時他的另一個武器庫,是他習慣的敘述手法,也像他喜歡的另一種說故事的方法──攝影,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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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在京都的夏夜,牽著我們兩兄弟的手,到宇治川觀賞夜間的鵜飼。入夜之後,漁夫帶著數十隻脖子上纏著細線的鸕鶿入川。火籠點亮的一瞬,猶如花火擦亮夜空,千百隻小香魚躍出水面,鸕鶿入水捕魚。由於脖子纏著細線,當鸕鶿想要吞下香魚的時候,魚會卡在喉處,這時漁夫就會將鸕鶿拉回船邊,取出口中的魚,再將鸕鶿放回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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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耀元的文字,總能讓原本平面的景,具有鮮明的層次,而更高明的是,這段文字,在後面的情節裡,再也另一種形式出現時,帶出了原本的畫面裡,所潛藏的深度與內裡──是,這就是偉大的攝影師所能做到的事。閱讀這本小說時,總讓我不禁感嘆,這就是他這個小說家,所具備的優秀技術與才能。

而我認為,這兩者,更讓本書具有了極大的魅力。如果從本書的內容來看,月影與赤日兩條線各自說成一個故事也沒有問題,少了另一邊也許也不影響各自成形。然而這本書,正像是兩個各半的月圓一樣,當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結合現代與歷史,既照顧讀者的閱讀體驗,又同時兼具美感與深度的精彩小說。

有時閱讀一本小說時,我總會想,這本小說,他的光譜在文學上是什麼樣子?有些是純文學一點,有些是更靠近大眾或類型一些,而《月影溪谷飯店》,我覺得有意思的是,他巧妙地好像正位在光譜中間的位置,那該如何去形容這本小說?

我想也許那並不是太重要的事。就像月影溪谷飯店這座位於深山裡的飯店,他既人工,卻又擁抱著自然;為自然而打造,但又有讓人炫目的宏偉大廳。也許一本小說,他是什麼文學,有時很難那麼明確的分割,但對於一個小說的讀者而言,那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小說,讀完的感覺很爽,武器庫的展演讓這個晚上感覺到無比滿足,這樣就足夠了,對吧。

書名:月影溪谷飯店

作者:左耀元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25/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