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形態各異的豆蘭迷得無法自持之際,演算法一併推播了台灣香蘭的圖片。明明前一刻還在苦惱糾結該入手哪一款豆蘭,頓時大翻盤,點按進購物車的轉瞬成了同科不同屬的植物。
前陣子,我又手滑了。手滑的品項並非春季色彩絢麗的衣鞋包,或老是無性生殖導致書櫃層板承重過載凹陷的書本,而是一棵植株高度僅小指兩指節長的台灣香蘭(Haraella retrocalla (Hayata) Kudo)。
小型植物自有其精巧奇絕之美
活在寸土逾萬金的都市,兼之無富爸爸的無殼小資族,打造花木扶疏的庭院是比買下自住房遠上一光年的幻夢,有陽台的居所堪稱奢侈,空間利用至關重要,多少影響了我對小型植物的偏好。小型植物雖無大型植栽華美瑰麗的氣場,卻自有其精巧奇絕之美,並多了一分惹人憐愛的可愛──《枕草子》裡即有這樣一段話,「無論何物,凡小小者總是可愛。」那種可愛,是捧在手心賞玩即忘了日影挪移,是拍下照片後會像發送病毒信一樣廣傳這個、那個同樣喜歡植物的友朋。尤其,當那棵甫開箱的植株還有著意料之外的花朵時。
拆開賣家仔細以薄泡棉、硬紙板與保鮮膜纏裹保護,經由貨運送抵手中的小盆,花莖上已然垂著一朵約莫一元硬幣大,幾近盛開的台灣香蘭;樣態與文心蘭、拖鞋蘭等在構造上同為唇瓣大的類型,花瓣呈柔和黃綠色調,唇瓣中央抹上紅紫斑塊,像極了秋冬時節屢見的大人系口紅,婉約清麗中便有了妖嬈豔色。捻盆湊近鼻尖,據說不是每株台灣香蘭都帶有香味,專注嗅聞,一股清新的柑橘調氣味竄入鼻腔,彷彿是幸運的味道。
這般生來自帶衝突性的蘭花,在植物分類學中亦充滿糾結。若對植物史稍有涉獵,看到台灣香蘭學名中的Hayata,便能猜到其必然與「台灣植物之父」早田文藏(Hayata Bunzō)有關;早田在1917年將台灣香蘭發表為十九世紀時頗為混亂的囊唇蘭屬(Saccolabium)中的新種,而後台大植物標本館首任館長工藤祐舜(Kudō Yūshun)1930年於《熱帶農學會誌》中重新發表為台灣特有屬。經濟學中有所謂的稀缺性效應,以及人性的錯失恐懼,消費者難抵限量限定之誘惑,於是,在販售台灣香蘭商家的介紹裡,全球唯一的屬與種成為最吸睛的宣傳詞。然而植物學者游旨价在《通往世界的植物》一書中提到,當前台灣香蘭的特有屬仍是「未定論」[1],起因是三十多年前,《沖繩受威脅蘭花名錄》中赫然記載西表島上有台灣香蘭的蹤跡,儘管名錄中無引證標本及詳細敘述,迄今也未再添新筆觀察紀錄,卻讓台灣香蘭留下一個縈繞植物學者心底,幽魂不散的謎團。
由於並非專業領域人士,分類學之謎於我始終較像是軼聞趣談,不過,在真實擁有一株台灣香蘭之前,花影確實盤據腦海長長一段時日。
台灣香蘭淡綠帶白的氣生根,靜靜攀附大腦一角
彼日流連蝦皮,被形態各異的豆蘭迷得無法自持之際,演算法一併推播了台灣香蘭的圖片。明明前一刻還在苦惱糾結該入手哪一款豆蘭,頓時大翻盤,點按進購物車的轉瞬成了同科不同屬的植物。倘若情感對象是人,我向來念舊又專一,可當面對的是植物,才沒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種事兒。不管是原生種或園藝種,觀葉、多肉、球根、草本……世間有萬千種植物,便有著萬千種的可愛,教人情難自禁地想要收藏,猶如熱愛妝扮的女子們,衣櫃裡永遠少一件某色系的衣裙、鞋櫃裡永遠缺一雙某款式的鞋履。
每每對某種植物又陷入強烈的怦然,我便會想起以植物繪圖聞名的韓國植物學家申惠雨於《鄰居的植物諮商室》寫道,儘管作為一個以研究植物為業之人,她卻從不豢養植物,因為深知植物唯有在原生地才能長得最健壯的文句──這是看不透五蘊的我,尚且難以企及、無能參悟的,比海還深的愛──僅能堪堪守住即將潰堤的理智,止步欲點擊的「去買單」按鈕。
我的購物車頁面,就這樣日以繼夜地生出一座虛擬並不斷擴張的花園,而台灣香蘭淡綠帶白的氣生根,已然靜靜攀附大腦一角。
當數月後瀏覽社群時,巧見商家貼出圖文介紹當周新品,熟悉豔色赫然在列,還能怎麼辦呢?理智猶在,遲疑仍有,只是最終依然如所有深陷購物慾望泥沼的人們那般,翻找起諸多理由──許久沒買了嘛,尺寸迷你不怕占空間,甚至連大地震都能拿來自我開脫,壓驚與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之必須……手滑無罪,總是情有可原。儘管亦渴望於遠山巨木上親睹芳澤,可買一株養至花開,機率遠大過山野間的尋尋覓覓;而等待過花開的人都明白,那帶來的不只是感官饗宴,還是綻放於心緒間的絢麗花火。
追根究柢,手滑復手滑,或許僅是盼望為寡淡日常增點鮮味,以花開花落感受歲時流轉,重溫生之喜悅。
[1] 詳見《通往世界的植物》P152-158,〈銀脈爵床與臺灣香蘭〉章節。